【张郭文学】油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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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景云

配图：静静

来源：八月采菱

世上有好多事情，在发生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但过了若干年之后重新提起，往往别有一番滋味。

——董景云



“1958年，吃饭不要钱。”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宣传语。经历了贫困煎熬的人们，敞开肚皮，总算吃了个饱肚子。大人和小孩一样，也会“人来疯”的。大家聚在一起吃，那种氛围，一顿多吃个一碗半碗的，一点费事。但是，一个村千把人，一年到头不受限制地吃下来，就是摆在今天，或者放到更加富裕的明天，也是难以承受的。

果然，一年不到，问题出来了——粮仓见底了，颗粒可数了，棒起来烧不到一锅了，才发现，吃过头了。

于是，接下来的三年，成了我父亲这一辈刻骨铭心的记忆。



公社食堂倒闭了，超大的铁锅生了锈，木头的甑子散了箍。无数饥饿的眼睛盯着一切可食的东西。野菜野草胡萝卜，放一把米，一把粯子，烧一点饭，那是招待上亲才有的事。哪个村子里饿死了一个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闻。来个人，到个客，不是去打肉买菜。而是往饭锅粥锅里加一碗水，吃饭时加双筷子而已。不是乡下人不热情，委实是没有啊！

因此，“晒太阳，吃四两”成了当时心酸而又无可奈何的流行语。

那几年，一升米可以换一张两三个人抬不动的柏木八仙桌。

一碗粥可以留下一个乞讨的姑娘做老婆。

八仙桌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吃。

老婆要了干什么呢？又没力气养。

真的，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口出生率比1958年之前锐降10.5个百分点是铁的事实。

三年过后，日子稍微松了些。三年过后，日子稍微松了些。一两天能吃得上一顿饭了，尽管饭里面同样掺着青菜萝卜粯子。女人脸上稍稍有了点红润，眼睛也有些神采。情欲，像不灭的火种，在青春的血管里复活了。

女人知道男人的劳累，也理解男人的 。她在男人收工的时候，端上一碗热烫烫的油炒饭。金黄的饭粒油亮油亮的，夹杂着鸡蛋的香，韭菜的绿，粯子也变得温润可口。

女人看着男人大口大口扒饭，眼神里充满渴望。

男人吃完了最后一个饭粒，看到了女人的眼神。

男人肚子饱了，他的血液被这碗滚烫的油炒饭点燃了。他用结实的臂膀箍住了女人的腰……

三年来，从没有一次这样爱得实实在在，爱得力透纸背，爱得畅快淋漓，没有一点点力不从心拖泥带水的感受。



第二天下午，女人早早地在院子里割了韭菜，洗得干干净净，切得细如米粒，鸡窝里两颗新鲜的鸡蛋，打在搪瓷里，鲜亮饱满。

锅塘里的火苗窜出老高，锅子热了，女人倒入菜油，撒上女儿葱，香气立时弥漫了整个厨房。女人把中午的剩饭倒入锅中，铜铲子不断翻炒，听到饭粒在油锅里卜卜的炸声，饭粒变得如银，如玉，晶亮剔透，粯子粒就像一朵朵咖啡色小花点缀其间。女人把搅化了的鸡蛋浇到饭上，继续炒。饭粒像裹了一层金，粯子也浑如一色。女人的铜铲勾了一点盐，炒匀了，再撒上细细的蒜花，一碗饱受深情，满载期盼，充满柔情蜜意的油炒饭做好了。女人用铜铲角勾了一点送到自己的嘴边，香喷喷的，咸蘸蘸的。女人幸福地笑了。就在此刻，男人收工回来了，女人再次端上油炒饭，幸福地看着男人美美地吃。然后在男人坚实的臂弯里幸福地呻吟。

此后的日子，女人每天都有要炒一碗油炒饭。



终于有一天，男人吃不消了，他用一句很乡土的方言为这场爱的复苏作了一个小小的停顿：我安心不想吃油炒饭了！

我没有亲历这样的场景，每一个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都带着几分轻佻，几分夸张，几分讥讽，力图将其讲成一个讽刺甚至庸俗的故事。

但我觉得，油炒饭的故事是多么的美啊，艰辛的年代，淳朴的爱情，细密的心思，羞于启齿的表达，是所有的言语无法表达的。

一碗油炒饭，胜过多少个“我爱你”，承载多少的情和爱，或许，只有我们历经苦难的父辈才体味得出个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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