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koff可是得罪了美国语言学界中指点江山的大人物!

 

那么Lakoff指出了什么严重问题呢?...





节选并改编自:张韧(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范式、视野与态度——Lakoff对Jackendoff (2007)的评论及启示”。《外国语》2016年第三期,14-19。

2007年,Jackendoff 在MIT出版社推出了他的专著《语言、意识、文化》(Language, Consciousness, Culture)。该书基于作者在巴黎“让-尼古研究所”(InstitutJean Nicod) 所做的系列演讲,对语言、意识、复杂行为、心智假说、社会和文化认知等方面涉及的心智结构 (mental structures)进行了交叉学科式的探索。“心智结构”探索是作者多年以来把乔姆斯基的内在语言理念(Ilanguage)引伸到语义以及音乐、法律、伦理等多个认知领域的一种尝试,这种探索在生成语言学界独树一帜。J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一直致力于对概念语义的形式化描写,这些成果最终成为他所倡导的语言官能三层平行结构思想 (tripartite parallel architecture)的基础。作者在本书中重申了这一思想,并延续了他在1997年和2002年专著中对主流句法中心观带来的困难的系统批判。该书的出版已经赢得语言学家、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如Pinker, Gross等)的高度评价。MIT出版社在该书的宣传网页上转发了Lakoff书评中的一句话:“我期待其他语言学家,不管生成派还是认知派的,具有他的视野和思想上的抱负。”然而,有意思的是,这是Lakoff书评中唯一直接赞扬J的语句;整个书评对该书的评价却完全是负面的!以普通眼光来看,Lakoff可是得罪了美国语言学界中指点江山式的大人物!

  1. Lakoff指出了Jackendoff的什么问题?
那么Lakoff指出了什么严重问题呢? 书评的标题概括了对J 著作缺陷的诊断,即心智机能观(functionalism) 带来重重困境。在Lakoff看来,J 的研究内容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但他陷入的研究范式却不许可这样的研究。按照Lakoff的讨论,J的困境可总结如下:

(1)    承认语义独立于语言,具有生成性,但句法独立于意义;

(2) 承认语义角色与构式,但构式理论早已倡导;

(3) 承认语义框架,但忽视Fillmore提出的框架语义学;

(4) 以乔姆斯基的句法结构来分析行为结构,但不及神经计算模式下的研究 (Lakoff的博士生Narayanan的工作)。

(1-4) 所列困境概括了J这本专著所做的部分工作和理论思想。Lakoff 肯定了作者对传统生成语言学的超越,但其中有些思想是J曾经反对的,如 (1), 有些工作不及认知语言学早已提出的思想,如(3,4)。Lakoff还指出J忽视概念隐喻理论近三十年的进展。

  1. Lakoff与Jackendoff的论战及其启示
这两位大师级人物,二十多岁就活跃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语言学论战”(linguistics wars) (Harris 1993)。虽然曾经恶言相向,但二位的学术思想都具有很大的创新性、连贯性和交叉学科的属性。此外,两位学者的论著通常都以清晰、准确、深刻著称。Lakoff这篇书评也不例外。全文以“困境”为核心,从Lakoff倡导的具身认知科学 (embodied cognitive science) 角度层层分析J理论的困境,一气呵成。全文思路清晰,以洒脱的风格纵论认知科学和理论语言学的过去与现在,体现了书评者高度的学术自信。这种自信很大程度上来自于Lakoff本人的学术背景:他本人就是认知科学和语言学相关理论争议的亲历者和主要参与者之一。关注该书评更重要的理由是它为国内语言学研究带来了多方面的启示。

1)Functionalist:功能主义还是机能观?

首先,该书评采用了认知科学的视角,并在科学哲学中范式转换 (paradigm shift) 的背景下讨论了J的研究。对国内语言学学者来说,这是一个新颖的视角。在西方,理论语言学早已和心智哲学、计算机科学、神经科学、认知心理学等融为一个对人类智能活动进行统一研究的交叉学科 (即认知科学)。然而,不论在西方还是中国,实际的语言学教学与研究很少直接把语言现象的分析与认知科学的共同原则联系起来。因此,中国读者很可能一看到该书评的标题就会对其中functionalist 这一说法产生疑惑,因为大多数语言学读者可能误以为这涉及语言学中形式派与功能派的争论。 Lakoff在书评中对“机能观”(functionalism)直接作出了清晰的解释:这一心智哲学观点声称心智可以从大脑机能的角度得到充分研究,这种研究独立于大脑本身,而大脑机能通过对抽象符号的操纵而实现。这种研究模式被称为符号操纵范式 (symbol manipulation paradigm)。 这一范式把心智看做是电脑软件,大脑看做是硬件,二者可以彼此独立。从上世纪50年代起盛行至今的这一研究范式被乔姆斯基用于语言学,由此,语言的本质被句法化为一个自足的形式系统,包含抽象的句法符号及精准的递归式操作规则 (参见Lakoff & Johnson 1999; Lakoff 2008b)。到了70年代中期,一些学者在神经科学的影响下从大脑的角度来审视语言,同时把语言同心智的其它方面整合起来,由此带来了范式转换(即认知语言学范式)。这一转换的内核是抛弃抽象的符号操纵系统,从大脑及多种层面的具身体验 (embodied experience) 角度来研究语言。在Lakoff看来,Jackendoff在这一范式转换过程中居于过渡位置,新范式的影响与旧范式的印记并存,具体体现于上面列举的困境 (1-4)。这些困境的根源在于J对符号操纵范式的坚持。从他的语义分析可以清楚看到符号操纵的思路如何运作。具体讲,什么是符号操纵?认知科学的一个基本共识是认为心智的作用在于信息加工(又称为运算),而符号(symbol)则是心智所表征信息(J称为心智结构)的基本单位。形式语言学所采用的符号表征具有数码性 (digital),也就是信息编码采取离散方式,具有固定值 (Friedenberg & Silverman 2006), 且不依赖于环境输入 (Frawley2003),这被称为非模态符号 (amodal symbol) (Barsalou 1999; Shapiro 2011)。J以符号及其自足的组合原则来描写概念意义结构。比如,讨论感知动词look与see的区别时,作者首先描写二者用法上的明显差别:look 可用于进行态,而see通常不能 (5a):(5) a.I am looking at/*seeing the tree.b.What I did was look at/*seethe tree.另一方面,二者似乎都指“与目标的视觉接触”,但look at表示动态行为,其主语是行为者(actor),而see的主语不是, 从而有(5b)的对比。从心智机能观的角度看,这些差别和联系需要通过心智结构中的符号和规则得到传达。如二词共享的基本意义可以通过设立概念函项符号SENSEvisual 得到编码 (6a),语义差异编码为概念函项符号AFF (affect) 与EXP (experience) (6b) (Jackendoff 2007:205):(6) a.[XSENSEvisual Y]b.X looks at Y [X AFF ];  X sees Y [X EXP Y]也就是说,AFF使look at具有活动属性,而EXP使see具有状态属性。(6b)中的AFF与EXP只能分别与SENSE 组合,而SENSE+EXP (如see)编码感知主体与目标之间的感知关系中包含的某种不可视的“感觉”(“feel”),并用以描述自己或他人的感觉。Jackendoff指出函项EXP是心理学讨论的心智假说能力 (theory of mind)中的一个关键成分:没有它,一个人就不能对自身感知经验进行概念化,也不能描述他人的感知经验。     从表面上看,J所设立的符号及组合规则似乎完全可以解释 (5) 中的特点。然而,这种数字式的表征符号已经体现出局限。笔者 (2010) 曾经指出,J (1991)对英语名词界性灵活性的分析也采取形式派的抽象符号运算,然而其中的认知机制被完全忽略。就这里来说,问题是两个都是表示视觉接触的动词为什么会有此差异?J也指出英语中有时同一感知动词(taste, smell, feel)也有这两种用法,说明两种用法密切相联,那么二者共同的基础到底是什么?哲学家Gross (2009)对 look at 一定不包含视觉体验这种说法也提出了质疑。同样,如果一个人在仔细地抚摸一个面料 (cf.carefully feeling the cloth),难道这仅仅是一个行为而不蕴含他的触觉体验?Gross 因此认为look已经涉及了心智假说能力。笔者以为,以符号及其组合为范式的数字式表征很难说清楚这些问题,而从人的身体经验出发 (比如同一感知过程可包含不同阶段相联的事件)其实很容易理清两种用法之间的关系,而Langacker的认知语法则是早已发展出的一种以具身体验为基础的分析框架, 其所采取的图像式表征与Barsalou的“感知符号”具有相似属性,而与抽象的非模态符号完全不同,前者更容易直接把握心理经验的细节特征 (见Langacker 2008:33)个别汉语界学者不习惯认知语法采用的大量图示,也不喜欢形式派的树形图,其实根源在于不理解认知科学中“心理表征”这一核心概念。当然,传统的汉语研究根本就没有这一概念的位置。Jackendoff (2015)重申了心理表征理论在语言学及认知科学中的地位。不同表征方式的特点、用途和局限是认知科学内部分歧的一个焦点。

2)形式派和认知派的争议在认知科学范式之下不可调和

Lakoff的讨论超越了传统的“形式”与“功能”之争,把形式派和认知派的争议放在了认知科学的不同范式之下,这意味着试图调和两派的争端可能是行不通的。在Lakoff看来,生成语法在美国的语言学系仍然盛行,仅仅说明范式转换并非直线式这样一个科学哲学道理。另一方面,认知科学作为一门元科学 (metascience),为解决语言学内部的争议提供了一个有用的参照系 (Frawley 2003)。这说明,语言学研究者不能满足于对具体词句的分析,而需要通过词句的分析进入人类心智研究的大视野。因此,语言学教学应该包含认知科学。Jackendoff本人作为一个理论语言学家,从未直接投入心理学或神经科学的实验,却在2014年获得国际认知科学界的最高奖项 (David E.Rumelhart Prize),显然和他的大视野与创新精神密切相关。

3)国内外学界论争的态度大相径庭

除了认知科学的视角,Lakoff书评带来的另一启示涉及科学研究活动中的论争态度。此篇书评让人联想到上世纪90年代J在Language刊物上发表的针对Lakoff隐喻理论的书评 (与Aaron合写):二人对对方的批评都是直截了当,语气强烈。Lakoff在另一书评中也显示出同样风格,强烈批判MIT出版社1999年推出的《MIT认知科学百科全书》忽视了认知语言学的重要成就。这种批评是否伤害对方面子、对方是否“大人物”,似乎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Jackendoff的书评征求过Lakoff的意见,他在1997年专著的致谢中还与当年的论敌 McCawley 和 Postal握手言和,认为重大的理论分歧并不影响友好关系Jackendoff近十年对乔姆斯基理论的系统批评似乎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师生二人的关系,他1999年对笔者说他们几乎没有往来。2015年MIT出版的一部献给Jackendoff的文集含有乔氏的一小段冷静的赞扬文字,而同书中Goldberg、Wasow等人对Jackendoff则传达了热情洋溢的态度。而Lakoff的书评尽管批评语气强烈,但也高度赞扬了Jackendoff的学术视野和抱负。看来,我们的确不用担心重现当年“语言学之战”的失控状态 (Harris 1993)。

反观国内的语言学界,就学术问题展开深入讨论和争议的局面基本还没有形成,也有不少学生和老师不喜欢争议或者担心争议造成伤害人际关系的后果。Van Valin (2009) 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感叹当年的语言学之战带来不同流派的大辩论状况已经在美国语言学界不复存在,认为这对学科和学者的发展都十分不利。实际上,英美语言与认知学界近一两年似乎有些烽烟再起,生成学派又几次面临其它思潮的挑战,国内学人如何面对或参与这些辩论值得思考。

4)怎样写书评?

我们最后再简单看看书评撰写这个语言学研究活动中的常见元素。国外语言学专业期刊和其它通俗报刊媒体发表的语言学书评有不同类型。Lakoff这篇书评以及他对《MIT认知科学百科全书》的书评都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没有对原书内容进行细节介绍,全文的重点在阐述他自己的观点和态度。国内不少学者和刊物也很喜欢书评,听说很多导师也把写书评看做是语言学研究生入门的起点。然而,国内刊物大多数书评仅仅包含原书内容的总结(但总结文字的可读性又往往很弱)。到了评论部分,常常只是几句抽象的套话。显然,要写出Lakoff这样有观点有态度的书评,初学者是不可能做到的。书评 (review article, 与简单书讯相区分)需要评论者自己有思想,并且能和原书的思想产生碰撞的火花。做到这一点,实际语言学研究中与文献互动的部分也就能够令人满意了。语言学研究的本质其实很明朗,不管是论文还是书评,甚至书讯,没有思想的闪光,恐怕没有人会记住这样的文章。

编辑:谭业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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