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 当美女,由奢侈品变成日用品

 

在传统社会中,美貌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附加值,是天上掉下来的饼,只与运气有关,很少成为后天努力的目标。...



▲田松教授

作者 田 松(本号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责编 许小编 刘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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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自称的女性主义者,写下这样的标题,感到脊背有些发麻,仿佛虚空中有素手纤纤指向我的脑门,键盘上的手指也不免有些颤抖。然而,这只是一个事实的陈述。打开电视,翻开报纸,就会有美容整型的广告扑面而来,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刀刀剪剪向你宣示,它们可以消除你的什么什么,提高你的什么什么,增加你的什么什么,延缓你的什么什么……在传统社会中,美女是罕见的,也是奢侈的。小二黑固然也想找一个漂亮媳妇,但是漂亮并不是他最重要的参数。如果二黑哥把蹦蹦跳跳的电视美女带回家中,一定会引起小诸葛一连串的疑问,这么个一碰就碎的玻璃人,一,她能把泔水桶一把拎起来就走吗?二,她能把孩子生出来吗?所以三,要她干嘛?在传统社会中,只有极少数极少数大户人家的二少爷才会在娶媳妇的时候把漂亮指数作为第一标准,因为既不需要她干活,甚至也不需要她生孩子,又能供养她每天描眉扑粉舞花弄蝶,让她的形象与时间抗衡。

在传统社会中,美貌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附加值,是天上掉下来的饼,只与运气有关,很少成为后天努力的目标。然而,今天,即使白雪公主的后妈转世,也不必采取既风险高又社会效益差的恐怖主义手段,只需要打开电视,遵循广告商的指引,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打造自己,也可以把自己打造成别人。当然,这个可怜的恶女人还会遇到新的难题,因为这种技术即使专门为她而发明和投产,也必将迅速地由王后专用转为万民通用。

当美女从天然变成了人工,当每一个女人的美丽指数都在大幅度地提高,女人将会怎样?

有一次去银行,被要求交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我在跑出去找复印店的时候,想到了权利问题——既然是银行的需要,为什么要我来提供?继而想到技术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为什么银行敢于要求我提供一份复印件?那是因为,复印机已经成了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东西,不需要费很大力气就可以找到。倘非如此,银行职员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把我的身份证号码抄下来。所以在这件事儿上,这个发明方便了银行,麻烦了我。即使我是那个发明家,也只能乖乖地跑出去找复印机——正符合老话说的木匠和枷的关系。有人说,科学及其技术的进步能使人有更多的选择,比如说,在爱迪生发明了电灯之后,人们可以选择用电灯,也可以接着点蜡烛。这话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其实只是听起来好像而已,完全经不起推敲。科学及其技术改变的是人类整体的生存状态,不是个体所能够选择的。就好比在蜡烛时代,一个普通人想要拿电灯当蜡烛用,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爱迪生还没有生;而反过来在电灯时代,一个普通人想要把蜡烛当电灯用,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比尔或者盖茨发神经,要不然,点上两天就得吹灯拔蜡。

在有电灯之后,电灯就逐渐成为人类社会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默认的照明装置是电灯,而不是蜡烛。当我们走访邻家的路上,我们也从来不会想过,他们家选择了蜡烛!技术已经内化到人类生活的内部,你只能接受它,而没有能力排出它。因为你在放弃技术的同时,也放弃了建构在这个技术之上的人类社会。所以放弃,意味着自我放逐。时至今日,还有多少专栏作家继续保持纸与笔的写作,拒不使用互联网呢?这样的作家又能开出多少专栏,又有多少编辑肯与他保持联系呢?在数码相机的小型化与家庭化之后,又有多少摄影记者能够保持绝对的胶片立场呢?

效率更高、效力更强的现代技术并没有使我们多一些选择,相反,在很大的程度上,它使我们失去了选择,而只有被选择。它使我们的主体价值遭到了消解,而不是得以丰富和提高。庖丁解牛,合桑林之舞,中经首之会,把屠宰这么一个血腥的行为变成了艺术,可谓暴力美学之鼻祖。遥想当年,庖丁先生批大卻,导大窾,官止神行,游刃满志,那种从自己的技艺中获的快乐、自豪以及尊严,是在现代化的屠宰场里按电钮的工人们无从获得,也无从体会的。科学的技术把更多的功能内化的工具之中,人的技能因素则越来越不重要。庖丁掌握了自己的刀,达到了刀我合一的境界;而现代屠宰场里的工人,只是屠宰机器的一个外设,一个终端,他必须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遵循机器的程序,执行机器的指令。

在屏幕上走过的光鲜可人的一条条美女后面,是一个个瓶瓶罐罐,一把把刀刀剪剪。作为观赏动物,她们为广大女性提供了效仿的样板。现代技术提供了这种可能,任何一位女性都可以利用瓶瓶罐罐,大幅度地提高或者保持她们的美丽指数,同时也使美女分布的统计曲线发生了偏移。进而导致了美女需求量的与日俱增。去年参加陈久金先生《星空解码》的新书发布会,赫然也发现会场两侧竖立着两行旗袍美女,如同两排硕大的花瓶。在我们这个机械复制的时代,美丽的女性也不再罕有,而成为平常。就算是小二黑,也会把美丽指数的重要性大大提前。当美女由奢侈品变成了日用品,女人将会怎样?

一方面,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应女性的需要而发明,并为女性所欢呼,所使用,所选择。另一方面,瓶瓶罐罐也成了女性不可须臾离开的一个部分,犹如近视的眼镜,犹如发明家的复印机。每天早晨,职业女性必须遵从化妆技术指定的工序,霜露油液脂膜乳粉,工序日趋精细,用时逐日拉长。当刘巧儿拿起剪刀,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剪出一朵朵窗花的时候,她的周身上下都会焕发出创造的快乐,洋溢着人性的光芒。而当对镜贴花黄的简单动作,演变成几十分钟的复杂程序的执行,我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欣悦,几分无奈?亦或可如庖丁般合于拉丁之舞,切于爵士之音?

看起来是一个个女人主动地选择了一个个面子工程,进行自我塑造。而实际上,素面朝天的女人即使天生丽质,也会失去很多无形的机会——工作的机会,被未来的心上人关注的机会,更不用说要被老板呵斥了。因为一个人放弃技术,就相当于自我放逐。

(本文载自2005年3月30日《中华读书报》  稻香园随笔之二十)
▲稻香园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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