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写蓝田(013):灞河,灞河

 

日薄白鹿原了,那么圆呀!云白南山翠,那么美呀!只是南山将永远圪蹴在了那一层层楼后,总让人感觉到别扭。 x0a唉,灞河,灞河。声声呼唤,灞河沉默。...

灞河,灞河
孔明


国庆节的一日下午,忽然想起了灞河。河绕了半个蓝田县城,南边叫南河,西边叫西河。数年没有去河边了,妹说河滩变化大得很,我竟生了些担心:不就是一条河嘛,能变化个啥呢?过去,母亲在世的时候,回家两件事,一是听母亲说她想说的话,一是去听灞河流它没完没了的水。母亲过世了,回家次数少了,心里竟没有那条河了。过去立到家门口,能看见日落白鹿原;现在不论立在县城的哪个角落,只能发日落楼头之慨了。



▲2014年夏天的灞河,对岸为白鹿原。

仍惦记着走惯了的路,走了半天,竟找不到了路的入口。过去一下长坪公路,就是村庄,就是鸡在群走,狗在高卧。一路的树荫,一路的清凉。现在却没有了视野,也没有了曲径通幽。左右不是砖砌的围墙,就是墙围的高楼,或者就是半截子楼拔地而起,并不热火朝天,却能看见水泥搅拌机正在吐着水泥,高脚架升降机正在上下运输。问一位晒太阳的老者,他说去河边的路多半都没有了。手搭凉棚,望了望我,伸手指我一条捷径,我别无选择,只得顺着捷径走。却走进一堆红砖、沙石,像是谁家要预备盖楼;步入一片乱林草丛,像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经过一块菜地,辣椒已经不结辣椒,茄子也已经不结茄子了,只有三两个鸡冠花还算精神;绕不开半坡污秽,便走得小心翼翼;看见几尊东倒西歪的碑,说明这里埋着人;闻见一股刺鼻的臭味,立即就有群蝇嗡嗡乱飞,我知道是涉足了不该涉足的地方。一声女人的咳嗽,大窘,却退不回去了,只好硬着头皮,目不斜视。眼看要走出“窘境”了,却像是走进“绝境”了。不相信自己,却相信老者,所以只管寻着出路,果然路被蒿草捂严了,又被花椒树罩住了。猫了腰胡钻乱窜,踅上了一大块撂荒地,茂盛的草证明了地的肥沃。沿着地塄儿走,进入了包谷地,比人高的包谷秆儿叶子尚绿,包谷娃儿已被掰去。一架子车的包谷娃缓缓而近,一拉一推的是俩头发花白的老者。感觉老者吃力,便把两只手搭向了车后。前拉的老者说:“唉,真是老了。”后推的老者问我:“旅游吧?”他是看见我肩背的照相机了,这使我心生愧意。老者说:“你歇吧,我俩慢慢磨。”我不肯松手,反正也找不见了去河边的路。问老者,推的老者笑道:“别说你找不见了路,我种了一辈子地,眼看着连地都认不得了。”拉的老者接住话:“秋后,不知这地还让不让种呢!”说罢,放长声“唉”。终于把车推到水泥路上了,俩老者立住脚歇息,手指向了西边的一座桥说:“过去就是河。”又问:“你去想看啥?”我没回答。



▲2004年夏的灞河,溯河而难是终南山。

太阳悬在白鹿原上,刺眼得不能抬头。所谓桥,其实是西商高速公路横空而过时留给向阳路延伸段的隧道。走过去,路变成了稀泥车辙,延伸到一坑积水。左顾右盼,地皮像是被铲了,却又长草了。未全撂荒,东一块稻田,西一块菜地。一条灌溉渠早已经不灌溉了,横卧的水泥管道豁露着钢筋,勾引着人回味逝去的岁月。耳边似乎还在哗哗流水,我知道那是自己的幻听。一汪秋水围了一圈芦苇,水里有鱼儿在游来游去,几个男女坐在水边像是高钓,又像是幽会,其中一位女士频频回首,莫非怕撞见了熟人?我大步走远,免得人家忐忑,我也忐忑,好像自己跑了来,专为了窥视。美好的记忆里还有荷塘,那亭亭玉立的荷叶、荷花仍历历在目。却遗憾,眼前除了水坑,还是水坑。



▲2004年的灞河麦地,如今已荡然无存。

一条平坦而宽阔的水泥路横卧堤上,向南北伸延而去。这是外堤。向河一侧是面慢坡,黄土,有水冲开的豁口,里边生长着野草。下去,是又一条平行而足可走车的人行道,道上正在铺设灰砖。这是内堤。沿堤而下,水泥凝固了石头。这是堤坝。不见了河流,也不闻了流水,自坝而下,草掩了水,水淹了草,水茫茫不涌动。宽阔的水域,接住了对岸的草坡,坡连着地,地连着坡,斜斜地高上去,那就是日落的白鹿原了。显而易见,河水被拦截了,不能奔腾,不能流动,那还能叫河吗?叫湖,水浅了些;叫泽,水深了些。可记忆里,这就是河,一条流过周秦汉唐的河,一条流过宋元明清的河,一条见证了沧桑岁月的河。我呆立着,不相信了眼睛。明晃晃的一条河,眼睁睁面目全非了。我不知道是应该遗憾,还是应该惊叹。唐代,宋之问、王维先后隐居辋川,时常有长安文朋诗友荡舟往访,舟行的就是这条河。我在蓝田读中学的时候,最喜欢在河边独坐晨昏,背诵唐诗宋词,怎么也不能想象灞河之水能浪遏飞舟。其后,只要回县城,一个人孤独,或者两个人不孤独,或者约三朋四友驱逐孤独,灞河滩上是最佳去处。



▲2004年的灞河堤。

一年到头,灞河水只有暴雨过后的几日不是清流。春暖花开,夏风习习,秋高气爽,河水哗哗奔涌,水不湍急,却总有浪花如碎玉,涛声似筝鸣。河水清浅的时候,赤脚踏水,踏在细沙上舒服,踏在碎石上更舒服。踏水过去,与红颜知己坐于对岸那棵冠盖庇荫的古柳树下,听涛声里的喁喁私语,赏流水里的白脚如藕,心潮比水澎湃,灵魂比鸥自由。蝴蝶恋岸花,蜻蜓点流水,老鹰旋晴空,竟不能压抑冲动,听话就像赏乐,说话就像吟诗。陶醉,醉眼看醉眼,眼里饱含了憧憬和喜悦。醉看河水对面,井田如彩绘,比图画好看了十分。春天是一畦一畦的麦绿,秋天是一畦一畦的稻黄,那柳,那桑,那白杨,那树荫了的阡陌、沟渠,那么富有诗情画意!几回回幽会,几回回留恋,几回回如梦如幻,看不够水的清澈,听不够水的轻唱。日落,月升,好一个勿忘我的人间仙境!



▲2014年夏的灞河,对岸是白鹿原。

岁月像水,在流,在变,灞河岂能一如既往?最怪的是清流越来越小了,浊流越来越多了。无休无止地挖沙取石,掏空了河滩,也就丑化了河滩。一段时间河床干裂了,一段时间河床淤平了。遇雨,雨不节制,水就漫上堤坝,良田沃土就泡在水里了。有一年到河边散步,河堤上花花绿绿,走近了竟是一山似的生活垃圾。河瘪了、丑了、瘦了,女人却浣纱依旧,孩子也戏水依旧。河滩地还在,农人还在精耕细作,还在制造着田园风光。毕竟,那还叫河。



▲2004年的灞河河堤。

人立河堤上,目光越过稀疏了的树林,感觉到村在萎缩,城在逼近,白花花的楼房像一堆砖的积木,在夕阳的余晖里醒目。昨天还是荷叶田田,今天却是千疮百孔;昨天还是牛在梨,人在锄,情侣在携手信步,现在却是推土机在推,铲土机在铲,大吊车在吊,那铁臂像长颈鹿的脖子,硬翘翘指向蓝天白云。

日薄白鹿原了,那么圆呀!云白南山翠,那么美呀!只是南山将永远圪蹴在了那一层层楼后,总让人感觉到别扭。

唉,灞河,灞河。声声呼唤,灞河沉默。

(原载《西安文艺界》2010年第6期)



▲2004年的灞河滩地,菜园现在已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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