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朴:散文《空白地带》

 

存朴,江西省石城县人,现居深圳。著有散文集《私人手稿》、《慢生活》,作品发表于《散文》、《天涯》、《青春》、...

存朴,江西省石城县人,现居深圳。著有散文集《私人手稿》、《慢生活》,作品发表于《散文》、《天涯》、《青春》、《作品》、《文学报》等数十家报刊,散文作品入选十余种年度选本,广东省作协会员。

空 白 地 带
文/存朴
·去泗安岛江边的沙田老街,在四月清晨的风里,安静得很不真实。几个人推着山地车,买船过渡,进入一片河网密布的滩涂。眼下春事正浓,茂密的草丛点缀着几星白色野花,江风送来轮渡的笛声,空气饱含水草、鱼虾的腥涩味。在星罗棋布的南方水塘间北行,视线里一片旧风景。隔得老远,是灰白色的厂房群。

北面是洪梅镇。十二年前,我隔几天离开一栋灰白色厂房,去洪梅镇。镇上有家台湾人开的制线厂,生产五颜六色的绣花线。它与我的工厂生活最为密切的地方,是围绕订单不断复述的名词:样品,色卡,交期。每个词语,像射出的每一粒子弹,被速度与目的逼迫,摩擦出灼热的弧线。刚到东莞那年,没钱办暂住证,被当做“三无人员”,在治安队的黑屋子里住过几天,只是几天,很轻易地弥补了年龄上的欠缺。在绝对孤清的氛围里,人像暗室的灯光,低眉顺眼。随后的工厂生活证明,在东莞,个人以放弃身体的立场而存在。

一部机器作用有限,它的生产力只在简单的概念上呈现。它与人的生理构造一样,是枯燥的循环的消耗,最后被废弃。即使一部机器以高分贝的频率穿过耳膜,也难以唤醒体内的自然季节。那些年,我熟悉厂房、机器和订单的细节,甚于熟悉自己。只有某天患了病,才能停息片刻,感觉出肉身的存在。那种时候更令人揪心,被“疼痛”唤醒的结果,是恐惧与茫然大面积地植入身体。一个跟单的工友说:不是狐狸爱爬树,后面猎狗追得紧。我总是被工友这句话逗笑,笑完依旧被“猎狗”们赶着向前移动。现在,每次从高速路上与它插擦身而过,看车窗外闪过的旧房子,便听见头颅里滚动一些混沌的声音;心怀隔世的恍惚感,如老人回望一生。

一个物质化了的人,日子无非是以顺时针方向做圆圈运动,妄想找回一点道德感或体面感,本身就是很没面子的事,甚至有点卑劣。薇依说卑劣是重负导致的处境,包括“卑劣”这个词语本身。我趴在机器边不断引线穿针的时候,不会想很多。所有的本能都在奴性的层面上发生,薇依说:“家园被毁又沦为奴隶者,无过去也无未来;他们又以何物充实自己的头脑?”毁掉的,是精神的度牒,以获得简单的粮食为代价。

被某种重负俘获时,如果没有力量正视自己,超自然的“神恩”自然不会降临。这也是薇依的看法。反之,肉体将获得一定的宽宥。有一天我忽然离开机器,从东莞撤离,不再关心旧事物,也许是另一种情感起了作用,比如卑下之极、比如害怕。人遭受无法逆转的疾病敲打后,也会有这种苏醒般的感觉。病人一定寻找到了——死亡,或别的形式。从沦陷中拔出身体,这个过程并不轻松。

关于灵肉之类的话题,我谈不出什么看法。骑着山地车,散漫前行,我一定是信任薇依,才在去泗安岛的路上想起她。

我很惊讶,去线厂那么多年,没人提及泗安岛的存在。这个早晨,我牵着山地车,绕过暌违已久的线厂转入围墙后面时,神情一定有点错愕——泗安岛就隐蔽在线厂灰黑的围墙后面,隔着宽阔的河水,寂寞地映入眼睛。河水响声很大,水浮莲、泡沫块、旧纸箱、烂木条卷在一起,浮于水面,彼此推搡着。一条古老的河流,静水深流,小到一道围墙,也能够挡住它的声音和面目;一个孤岛,躲在河水那边,冷冷地旁观着岸上世界。

我有点迫不及待,又心怀不安。

要是没有这许多植物,要是没有日光,没有微风,没有鸟声,这个岛屿是死去的。有了这许多植物,有阳光鸟声微风,这个岛屿便散发出别样的色调。这许多不知名的树木,安然地挨在一起,自顾自地,没皮没脸地,生长着。风也淡然许多,鸟的飞翔也从容许多。我和朋友不再说话,静穆里,车胎滚过泥路的轻微声响也听得见。

我把车泊在一株老树下,靠着树干,在树荫里坐下来。这片沉寂之地,梦幻般地接受着春日阳光的照拂和微风的抚摸。我甚至忽视掉朋友的动静,他们的说话声,他们的呼吸,都像一种梦幻。我有多久没有与一株植物近距离接触?五年,十五年,或者更长久的时间?在即将看见一些身怀疾患的垂暮老人之前,我仿佛感触到死神的气息。一种凌驾在现实土壤之上的神秘氛围,无声飘过。在异样的体验里,我的身心处于童年状态,像多年前在江西南部山地上,浑身沾满荒野气息的那个孩子,因为短暂地离开家人,那么心慌意乱,又那么自愿地沉陷在孤独的无助里。

岛的西边是麻涌,东边是洪梅,两镇间是东江支流,泗安岛就是这流水中浮起的一叶小舟。几平方公里的岛屿上,分别有几栋从五六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年建造的楼房,大都二、三层,墙皮松脱,院落陈旧。一所康复医院建在江边,几株高大的植物低垂在屋檐下,神秘、幽静。有人说泗安岛是“麻风病隔离区”,那所医院是病人的“神祇”所在。四十多个罹患过麻风病的老人住在这里,最老的九十二岁,最小的四十多岁。我们从房子前走过。蜷缩在轮椅里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打着招呼,他的变形的手掌安稳地搭在椅子扶手上,截掉大半截下肢的双腿裹在裤管内。老樟树下的菜地边,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盯着菜花出神。他说,自四十二岁患病来岛上,就再也没离开过。老樟树是五十二年前他亲手种下的;五十二年,这株香樟就是他的亲人。

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泥地上的小虫悄然移动。岛屿东端,靠近医院的旁边,一口池塘被竹丛、灌木包围。塘堰边搭着一间茅寮,逼仄,阴暗。许多瓦瓮码放在寮外,按照南方习俗,瓮里是亡人的遗骸,这些层叠的瓦瓮,无声讲述着麻风病死者的归宿。寮里坐着一个四肢变形的干瘪老者,蓬乱的头发,皱纹满面。正午的阳光洒在地面,映出树叶斑驳的阴影,黄褐色的瓦瓮也染上几抹冷清的光亮。他坐在那里,守护什么似的,恍若一尊雕像。瓦瓮里的骨骸,茅寮里的老人,像一幅生死交接的画,静止在时间里。

想起一个书生给出的问答题,说是去一个食物充足的海上孤岛,必须独自呆上一个月,你将带上什么书籍?果然有人直接列出一些书名。这样的问答题让我暗自发笑。作为麻风病人,几十年甚至毕生困于一隅,所有的答案都是虚妄的。多少年过去,他们抛弃了内心深处的动荡不安,活着,卑微而自知。陪伴在时间里的,就是岛上的清风、植物和鸟群。

在岛上,我没有看见老人们展露出半点悲戚神色,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平静地交谈,说植物花草,说天气,笑容真实地凝聚在眉眼之间,偶尔晃动残缺的肢体,提醒什么似的。阳光之下,小岛给人安详的印象,像神灵在暗中庇护。

我们延长了访问时间,四处流连。在一堵院墙下,我捡起一片落叶,筋脉清晰,叶色却泛黄。它进入纯粹的孤独之美,这是生命喧哗之后的处境。出岛时,我坐在小渡船上,心底清朗又忧伤。

·在铁路那边想起波兰犹太裔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时候,我正在铁路那边散步。那是三月某个下午的两点钟,阳光很好。两个多月连阴天,冷,潮湿,等到天空晴朗起来,那感觉便“很好”了。站在路基下,向野地望出去,随着一阵暖风的生长,春天是真的来了。

昆虫们都知道这样的消息,野生椰的金黄色花穗上,两只高脚蜜蜂正在吸吮汁液的营养。草色清芬,几盏喇叭状的紫蓝色小花点缀其间;路边一株大叶榕刚褪尽了旧装,梢头上绽出绿色“毛笔尖”,远看像长了一圈绿胡子;日光与地气色调层次丰富,最上面是深蓝色,最下面是草绿色,从天空到地面,透明地流动着——这些令人愉快的观感,保留在我的日记本中。

去铁路那边,人一下子活泛起来,心里想唱一首什么歌,比如恩雅的《树的回忆》,默念了一遍弦律,不熟悉英文词,那弦律在脑子里转了会弯,却很快溜走了。哼出的却是一句“兄弟相逢三杯酒”。嘴里信马由缰,目光在草木上荡起秋千,舒缓着,如松散的空气。总之,一切都可以随意。

每天,有几趟货运列车驶过这里。慢悠悠的速度,漆黑的车皮,敞开的车厢,以及车厢里的煤炭,使人想起二战时期前苏联的西伯利亚。在交叉道口,竖立着“鸣”字的蓝色警示牌。很少听见列车驶过时的笛声——空荡荡的野地,行人几乎绝迹,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这条铁路袒露在那儿,冷清而孤独。闪着白光的路轨在视线里延展。没有火车的时候,每一次脚跟落下去,触到坚硬的枕木或碎石,就会想着继续走,寻找一个更安稳的落脚点。在铁路上,产生“安稳感”不太容易。枕木之间的距离,碎石铺就的路基,以及火车碾过钢轨时的震荡,让身体无法保持合适的平衡度;真正的摇晃感,从生活与内心深处浮起。

唱歌也许是独行时打发时间的不错选择。边唱边看风景,对年轻人来说颇有小资情调。这份浪漫的做派,使一个额头沧桑的人感到害羞。没有办法的,身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兄弟相逢三杯酒”的场面经历,从久居的房子里一下来到无人处,又置身在“铁路”这样拥有太多戏剧情节的地方,不唱歌又能做什么呢。鸟们不是也在草棵间唱得挺欢么?

自从发现这个地方,只要有空,下班后的黄昏,或者懒散的周末,我都要去铁路那边散步。这么一片偌大而喧闹的建筑区间,铁路那边一小片的安静气息里,像住着什么神灵似的,将我吸附。在这里,我倾向于“融入”与“打开”。前几天,从那边回来后,我在日记里记下了目睹与思量的一些事物——

踏着铁轨中间的枕木走。左边是占地几十亩的水泽,有鸟声从乱蓬蓬的水草深处传来。越过这片绿色水泽区,一个半干涸的水库被高坝拦住,坝外是成片的厂房与住屋。我时常经过那一带——去某地开会或呈交文书时,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密集的房屋像城垛一般将铁路这边遮蔽。铁路的右边,是一座不到二百米海拔的小山,散生着一些台湾相思树,树干有碗口粗细,叶子很浓密。坡地上更多不知名的南方灌木,长势上形态萎靡;其间的鸟声却很茂盛。《肉桂色铺子》里有个短篇小说《鸟》,读着诧异,心里生出毛茸茸的感受。一个父亲在阁楼上孵化鸟类新品种,并安排鸟儿们的婚配。其中的一只秃鹫“一动不动坐在父亲面前,保持着远古埃及神像的永恒的姿势……在庄严的孤独中陷入了沉思”。舒尔茨笔下的这只秃鹫,经过想象力的变形、异化,有了灵肉方面的寻觅。像但丁、卡夫卡这样的诗人和小说家,以及梵高、达利一类的艺术家,擅长给事物以神性“托付”,获得了作品的尊严;这与他们的个体经历、所处时代和环境也许暗自勾连。像我这样的庸常之人,偶尔听到几声鸟叫,顶多保持片刻新鲜的听觉,不太可能像小说中的“父亲”,把培养鸟雀当做一种理想并付诸实践,何况,置身在一个仅有铁路那儿可以让心灵稍息一会的空白地带?舒尔茨七十多年前也许就想过这类问题,因此在充满不安与遐想的语言色调里,为梦想给出了一个悲剧意识的结尾,就像他明亮又晦暗的生命……

梦游一样坐在铁路边发呆,没有比黄昏更合适的时候了。当暮色慢慢落下来,落在路轨上,落在水泽的草叶上,也落在小山包那些树木之上,事物染上了一道神秘的暗色。许多日光下曾经清晰的对象,在这道光色里隐形,另一些游魂般的意念和记忆逐渐重现。它们碎片式地盘桓、拼聚,最后随着晚风钻入身体内部。坐在那儿,眼睛进入空洞状态,头脑深处的千丝万缕,像埋藏泥土的根系,以隐秘的方式供养着一些生长所需的枝叶。人处在那种情景,就像走进一条曲径通幽的梦幻隧道。

如果给别人看见这种样子,估计会有一些误解,比如精神走向上的怀疑与诊断。好在铁路那边没旁人光临,灰尘都是寂静的;尘嚣隔得更远,在几里地之外闹腾着,此刻不关做梦者什么事。精神上陷入幻觉时,老远的人事也会赶来相会,这样的人事,与俗世日常所定义的界限没有太多关联,它主要表现在一些形而上的气息上。譬如友情、德行和性情。有一次,在黑暗中忽然想起安徽的一个文友,大约是因为那位朋友也喜欢黄昏时去散步。我是通过阅读他的文字了解到的。他在暮晚的野外独自游荡,看大雁排成人字形,看樱桃树长出多少新叶,看某条不歇的河流流过身边。他像个孤独的魂,边走边看,边走边想心事。这位住在城西地带的朋友,与我从未谋面,却不妨碍我们之间气息上的神游。人就是这样古怪,贴近的往往熟视无睹,譬如我的居住区;时常想念的总在远处,无法触及,譬如朋友。我向天空张望过很多回,从来没见过大雁,这里也不长樱桃树,风光实在寡淡。大雁排队飞过天空时是什么样子,樱桃树上的果子又是什么味道,我一点也不了解,想象也没用。朋友真是幸运,有大雁和樱桃树可看。

我习惯把散步后的见闻写在纸上,也许是心无皈依的流露。这种日常梦呓似的记录,在时光之手的揉搓下,结局只能走向西西弗斯的下场,无论身体或精神。倒是偶尔翻读,会抚摸到纸质纹理中逸散出来的一丝温度,手感粗糙而贴近。今天是三月二十三日,我又去了铁路那边,把黄昏那段时间坐成了春风绿叶。晚上开心时,用回车键输入了下面的几行,附录在这里,送给那位朋友——

致文河

这个春天能否一如既往地

清澈?在城西

你的樱桃树长出多少片新鲜的

叶子?

一个钟爱黄昏的散步者

目光渴望雁群书写的

诗行,在向晚的天空里发表

“无聊才读书。”

可惜,你的避居地没有浣花溪

梦里的草堂

只能建造在纸上

这个年头已不需要真名士

哪怕痛饮醇酒,熟读《离骚》

甚至南山变成了游乐场

甚至蝴蝶在标本里寄养

我许久都不曾做一场梦了

夜里,唯一的功课是对付偏头痛

·桐江村的一个下午

我们从后山下来,坐在廊下谈天。岳母在瓦屋里做中饭,食物的油烟味从屋里轰地一下散到外面,空气又辣又浊,话语被这股味道压了下去。阳光弥散在天井里,散漫状、柔软状。我们都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具体的感觉,心思与日光有点吻合。几个人面对面,彼此打量,好像某张脸染上了某地的色彩。

坐了一个通宵的长途班车,我的双眼有点眯,不用照镜子就知道,眼睑四周又是一圈黑影。长汀、赣州回来的人便问,要不要先睡一会?是想睡一会,哪怕小寐一会也好。然而明晃晃的日光照过来,岳母炒菜的声音又那么大,硬是没有办法。那会儿,中枢神经已不在夜车的路途停留,像一只飞了老半天的蝴蝶,有点倦怠,被眼前的枝头俘获。我的头脑的翅膀停栖在新旧人事的枝头上,拍打着。

前半个钟头,我们在后山的墓地上。女人们哭了一通,烧了纸钱,坟头挂了红白纸,放一串鞭炮,擦净溅在墓碑上的泥浆,该做的便都做了。沉闷地默立了片刻,看一炷香燃到一半,我说:回去吧。四个人于是转身往山下走。后山的草木又枯荣了一岁,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又什么都在发生。

只是一份思念而已。走在山道上,我想。去年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来年要为岳父扫墓。去年的清明那天,我和他去银行存款。他很消瘦,咳嗽着。去医院拍片,医生说是晚期,到九月就走了。

屋里的摆设依旧,只是土墙上多了一张遗照,镶着黑边框。我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又在旁边另一张照片上端详了片刻;母与子,一左一右,注视着这些回来的人。老屋里,现在剩下岳母一个人了。她穿一件家常旧衣,正在灶上忙着。放在往日,这张桌子的上首一准坐了男主人,低声劝我喝杯米酒。米酒放在一边,我不想喝,他的儿子也不喝,女儿也不喝,每个人闷头吃饭。

气氛有点冷清,不过,我们的难受淡了许多。我们各自从深圳、佛山、赣州、长汀回到这里,为氏婆、岳父扫墓,也探访岳母。只是一份思念而已。

饭后我们又在廊下坐了会,听岳母说些琐事。她说夜里不再害怕,有事会打电话给我们。两只下蛋母鸡围在她的脚跟前,叽叽咕咕地觅着食。春节来佛山住了十多天,她好像有了一些变化,至少,心情开朗了不少。她还是不愿与我们同住。都走了,老屋就彻底空了,这屋檐下多年的生活,就没了。墙上那两张遗照,那么醒目,像是老屋的注解。我们都知道原因。我们都不说,暗里是担心和牵挂。

吃完中饭,还是没有睡意,几个人提议去外面走走。是的,去走走好。瓦屋旁边,筑起了两排新楼房,王家屋大部分人家都有了新居。我们绕过新房子,转入莲田中间那条通往水库的道路。向北走,依山而筑,屋场一个接一个,挨着。每个屋场都那么熟稔,大部分人都认识。屋场前面的水稻田、莲田,河流,地里的农事,四围的山地,山地上的植物,等等,每个细节,印在记忆里,刻在心里,成了做梦的媒介。

十多年前,通往水库的这条几米宽的道路上,每天都有山里人往来。山里人从几十里外下来,驮毛竹、挑山货去镇上赶集,会在桐江村歇脚,这里成了中转站。桐江村所有屋场的人家砍柴、种地、进水库、上山里,也都从这条路上经过,那时候桐江村人烟稠密,日子仿佛越过越长。

在路口,遇见开义。他原来住在岳母对门,这些年拖家带口在福州卖塑料制品,老屋空着。我们好些年没见面,递烟时不知从何说起。他肩上扛一把锄头,刚去扫墓,说是生意忙,马上要回福州。阳光从侧面照过来,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胡子也没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他说我也老了,有了额头纹,再也不像那个到王家屋相亲时的教书后生。真想和他谈会天,可惜他没时间。我们握手说再见,各忙各的去。

路两边大都是莲子田。有些田块上,挖莲藕的老人正躬身在泥地里,赶着移栽白莲。清明前后,白莲的芽儿已经萌发,农事一桩接一桩;这时节本没有闲人,都在地里做农活。眼下,阳光一厢情愿地落在田场上,无意义地耗散;田场大片地空荡着,时间遗落了什么一样。站在路边,可以望见后山上岳父的墓地,在一片灌木丛里,特别醒目。后山下,新房子、旧房子交错陈列,格局都变了。毗邻王家屋的老屋下屋场,瓦檐、门窗、墙垣在风雨里陈腐着,大多数人家都迁走了,屋场像是一处废墟,死寂般的气息在麻石过道里飘浮。

道路在龙舌咀分叉。地势像个口袋,外窄内宽。东边去水库区、畲下、高坑、迈田迳、陈地、省和,西边去罗溪、马头,大都是些躲在深山旮旯的偏僻所在。发电站就建在路边,一株泡桐树开满了紫白色的花朵,香气很浓密。两边的山脉高迈起来,中间盆地全是稻田、莲田。沿着水流走,日光热烈地射在草木间,草木下水波脉动。山脚边散落的黄泥屋还保持着旧样貌,山雀的鸣声在树丛里响起,这里果然更加幽静。

十八年前,去山里驮毛竹,去水库区砍柴、看风景,我会在这一带转悠。在桐江初中教书那几年,每到周末,一个人骑着单车出来,在水库的堤坝上发半天呆。那时候揣一把口琴,在青春期的故作忧伤和闲愁里,心绪比湖水还深切。

距水库不远,路边的山坡上,有户浙江金华下放来的人家,男主人姓吴,我们叫他老吴,五十多岁,长身瘦脸,在国道桥边开小卖部,桐江话里带浙江口音。我以写诗为名去水库发呆时,总会在路上与他相遇。遇上下大雨,我会去他家躲避。我们像老熟人一样打招呼,说些油盐不进的淡话。他有一个上初三的女儿,与爱人的妹妹是同学,见我与其父聊天,总是腼腆地走开。现在,几间白墙红瓦的房子门扉紧闭,门前的果园荒芜着,枝柯寥落。小妹说他家多年前就回了浙江,也不知谁家在里面居住。我拍了几张照片,让小妹转给那个名叫吴丽华的同学。

去外地后,再也没有来过水库。几个人走了半个下午,爬完高岸的堤坝时,累得气喘。水库干涸了三分之二,露出大片红色的岩土。夕光下,四岸的山峦苍翠色,湖面沉沉如梦。在外地的一座房子里,我时常梦见这个水库,念着这里的粼粼波光,甚至在一片文字里,写到过它——

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想起一个湖。湖面是安详的绿色,是一泓清水的境界,沉静、坦荡。岸边荻花摇曳,枫树和杉树密匝地生长着。野鸟掠过湖面时,往往激起几圈水纹。……站在湖边,听不到任何尖利的声音,风低低地吹送,像木村的吉他曲,触动人心。设若某一天,我重返出生地,守着这湖,或许快意和忧伤都将找上门来,唯一不缺的,是贴身的自然,是大片“荒芜”下的辽阔。(《慢生活·与谁相伴》)

这个下午,它就在眼前。从王家屋一路上来,一路漫想。面对浅落下去的湖水,我却陷入恍惚。湖岸的枫树、杉树和野鸟,成了文字里的梦呓;生长多年的荻花倒很密集,在夕阳里纷披垂立。

曾经多次认真和家人说,过几年就回来,在老吴家附近盖个房子,搭个篱笆,种些果树,养几只鸡鸭。白天去水库钓鱼,晚上在木楼上看星星。如果是下雨天,靠在木窗边读古书,写小楷,更好。家人时常笑我越老越天真,越老越务虚。坐在水库堤坝上,我们又谈起这个话题,才开了个头,就打住了,几个人看着湖面发呆。湖水,老得比我还快。

风从山坡上漫游过来,像一支低沉的曲子,从头顶吹过。我们把黄昏丢在后面,也把往事遗落在路上,只有踢踏的赶路声,透入耳膜。

发《散文》2012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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