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朴:沉重的旅途 “呼吸”专栏

 

一个现实的游离者,一个乌托邦的寻求者与牺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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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专栏

存朴
江西石城人

现居深圳
沉重的旅途
文/存朴
黄昏毫无悬念地来临,落日的余晖照进来,室内气息孤清,有种地老天荒的幻觉。耳畔风声隐隐,内视的瞳孔里,滚动着一幅幅声色画面:无名小站,月台上广播的催促,日光里蓝幽幽的钢轨,城墙上的荒草,寂寞的村落,收割后空荡荡的田野,奔腾的大河,快速后退的树影与山峦,信息神秘掠过暮色的云雀,黑暗中远处的灯火……

我仰靠在椅子上,眼帘微阖,身体内部奔跑着一列绿皮火车。想象自己坐在一截车厢里,时间擦身而去,世界擦身而过,道路无尽地延伸,通往未知的远方。

远方,一个理想层面的词语,诗性的外衣下,隐含动荡不宁的命运肌理。在大地的腹部,一段段旅途,让人平添无限孤独与惆怅,也令人于簇新的感觉中倏然苏醒。夜深人静之际,打开一册地图,思绪像白云飘荡在原野上。灯光里,地图上毛细血管般的路线,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地名与地名,此处与彼处,无所谓起点终点。多少年来,我们无数次踏上旅途,像一只永不停歇的蜘蛛,在现实与梦想的蛛网间寻觅与奔忙。有些人得偿所愿,有些人途中走失,还有些人,永远行走在路上。

            

在黑暗中奔跑


我多愁善感的少年时代在闽赣交界的偏僻小镇上度过。东边,武夷山脉横亘两省之间,山重水叠;西边,废弛的古驿道被乱草密林遮蔽,匪患与虎狼虽已绝迹,恐惧的传说则流散久远。一条简易沙石路由南而北,穿过小镇两排粗鄙的泥房子,蜿蜒于崇山峻岭。日子在狭窄的天地间缓慢地移动,时间如此陈旧而窒息。即使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鸟想要飞出去,也得经受一番折磨。

那条尘土飞扬的沙石路面,每天行走着穿蓝黑衣裳的男女老幼。镇政府旁边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有时播放讣告,有时播放字正腔圆的通告。偶尔插入一段本地方言,意味着小镇发生了某些紧要事,走路人会突然停下脚步,凝听方言里的消息,再默默地离开。

……沉闷而单调的时代。三间瓦屋一字排开,倚立在小镇北沿沙石路的缓坡下。物质的一贫如洗,与精神桎梏相互纠缠。父亲无力安顿瓦屋里的日子,只好放牧几个衣衫单薄的子女。当我们的言行不合仪轨,父亲就施展出家长的权威。“子不教,父之过”,怒骂之间,他熟练地扭住我们,以悬吊的方式绑在木梯上,一根竹子上下挥舞,空气震颤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母亲眼角湿润,劝勉的语气,比风还轻,比风绵软。

瓦屋下的生活,基本处于一潭凝滞的死水。

也有微澜起伏的时候。隔一堵泥墙,夜里睡在东厢房的床上,偶来的夜车爬坡时的低吼声,仿佛从地层深处升起,摇撼着身下脆弱的床板,惊扰了梦枕上的酣睡;一阵风声划过瓦楞,若远人轻唤;一场细雨滑落屋檐,像夜的呢喃。大多数夜晚,四围沉寂,在你似睡未睡之际,夜行人踏沙而过的脚步声侵扰耳膜,“沙沙沙—沙沙沙”,若远若近,似有似无,撩拨着神经,好像那位夜行人身上,隐藏了什么秘密,值得揣测与分享。这时辰,劳顿困苦与愁闷不安一扫而尽。安居在想象的灵光中,一个少年幻化为蝴蝶,精神羽片摇曳于陌生而新奇的异乡枝头。

风声鹤唳的夜晚,神思飘忽的夜晚,孕育一颗敏感、叛逆的精神内核。

小学校。两排灰色外墙的教室,与旧乡公所老砖屋围成四合院。院子空地上,长着一株橙树,一株杨树。校门一闭,我们惶惶不可终日:寒风从破窗透进来,音乐老师的二胡似乎凝结了薄霜,而夏天,杨树上知了的叫声,像老师蹩脚的讲课,枯燥乏味。十月的一天,小学校响起整齐的口号声,正在隔壁生产队仓库搞统计的父亲透过窗户窥探了几分钟,一眼发现他的儿子低头弯腰站在杨树下的土台上。严肃的父亲很不严肃地冲进学校,揪着校长讨问情由。校长推推玳瑁框眼镜,颇有风度地丢给父亲一本《茶花女》,表情嘲讽地训斥偷看“黄色”小说的可耻行为。父亲当场愣在那里,脸色由黄转青,像酒精催化过一样。迟疑片刻,他扬起手掌;那声脆响,划破沉重的空气。天空变成一片黑色阴翳。我双手颤栗,脸庞灼痛,喉咙里蹿出奇怪的气流,像脏腑被捣碎时的呻吟。身体内外的动静,把我吓住了。我茫然地站在那里,听凭额头上冷汗流淌。

傍晚,我逃向小镇外的菜地。愤懑催逼出的跫音,哒哒哒哒,叩问着夜色。浅浅的风声,从山梁轻荡下来,翻卷起空洞的衣衫。我像机敏的兔子潜入黑暗,又像迷途的羔羊,惶惶无措。菜地上虫声密集,我忽然想起夜行人,想起火车。火车是一种符号,广播歌曲、连环画和露天电影,一次次强化着懵懂的意识。它充满魅惑,就那样春风浩荡地开来,在我年少的心灵版图上魔幻般奔驰。我相信,火车抵达的地方,没有羞辱,没有贫穷,没有压抑。也许,那就是梦中的故乡。

露水上来时,我踏上那条沙石路,向北边走去(小镇在菜地以南)。我的双脚真实地落在沙子上,踩出一连串节奏分明的“沙沙”声。“沙沙沙”、“沙沙沙”,多么美妙的声音,明亮、欢快、富有动感。我奔跑起来,声音惊醒了黑夜。跑。跑着。身边的事物忽忽后退,飞翔一般,我飞翔一般。夜晚是一块巨大的黑毯子,星光下的沙石路是一条白丝绸,是一片柔软的羽毛,伸展着,飘扬着。我奔跑的身影如此轻盈。上完一道坡,又下一道坡,我辨认着黑夜中的一切,身心无限放大,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前所未有地张开,又前所未有地局促。水稻田,小灌渠,河上的堤坝,杉木林,苍穹下的峰脊,以及连绵不绝的黑影——我像一只越过旷野的大鸟,巡察于天地;又像一只羸弱的蚂蚁,踽踽独行。沙石路那么漫长,脚步那么卑微。何时才是终点,我不知道。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熟悉的小镇逐渐消失,风景逐渐陌生,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走着,走着,身疲力怠,最终躺倒在路边草地上,昏然睡去。梦中,一辆载货的夜车停在路边,我爬上去,躲在货堆上,暗自欢喜。风声四起,车子穿过黑暗,穿过重重群山,奔驰在地平线上,一列火车轰隆隆疾驰而来……

天亮时,一声呼喊,把我拉回到现实中。父亲抱住我,神情焦灼,眼睛布满血丝。我们的目光相互戒备,相互躲闪,又须臾不移。对峙良久,我的目光松软下去。我迷糊地爬起来,跟在父亲身后,蔫蔫的样子,像缴械投降的俘虏。

那天夜里惊动了许多人,包括老师和同学。那夜,父亲四处寻找,像我一样在黑暗中奔跑。我们的奔跑,夙愿如此迥异。母亲则跪在神明面前,彻夜祈求。熟人们当作一出轻喜剧,笑谈了好几天,而父母,我不知道有过怎样的想法。几年后,我得到一本地图册,封面上印着一串串麦穗,每一页,都是无数的梦想和寄望;几年后,父亲突发脑溢血,瘫痪在老屋里,我的梦想和寄望,像一粒粒缺乏温度与水分的种子,干枯下去,碎裂成粉。那本地图,也不知所踪。这种情形,非我内心所愿。仔细思量,该是怯弱使然,以及宿命的存在。

像花朵一样枯萎




那些年,从人们惊艳的谈风里,我不断领略她年轻的风采。人说,那是一个华美的舞台,弦乐轻快如小溪奔流;灯光把五彩画面打在背景幕布上,营造出赣南采茶戏的迷人梦境;她手舞扇子花,碎步轻迈,腰身曼转,俏美的扮相与清丽的歌喉,像绽放的莲花,暗香浮动。

一曲绮梦。

她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早期,有一个姐姐,一个抱养的弟弟。据说,像姐姐那样,她初中毕业后考入师范学校,因为长相出众,入读师范前被县剧团相中。她也喜欢演员这种职业,喜欢歌唱。几年后,近乎完美的表演水准,让她收获了无数掌声,引来许多追慕的目光。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她将被调入市剧团。如花年月,一切似乎那般美好。随着她日渐知名,谣传跟在赞美后面,轰然而起。消息们像轻薄脆弱的羽片,纷扬撒落到更为偏僻的山村。那个小村,百十来口子,聚族而居,绝大部分人躬身农事,闲闷中对外来信息表现出持续的敏感,一时间宗族叔伯议论纷纷。她父亲属于村里的“话事人”,伦理道德之类看得很重,母亲勤快、性格泼辣。家里答应她去唱戏,一开始只是爱女心切。深知唱戏辛苦的父亲,以为她“疯”一阵,会很快厌倦,却没想到是这种结果。父亲了解她,对那些负面小道消息嗤之以鼻;父亲更了解自己——这位极爱面子的乡村“绅士”,可不愿女儿有什么闪失。在他私密的打算中,藏着更得意的一桩:因为膝下无儿,他给小女配了娃娃亲,幻想日后有个照应。男方家长与他是至交,持家有度,门风谨严。那男孩子眉清目秀,是个读书种子。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可不想女儿远走高飞,毁了言约,坏了美事。趁女儿去外县演出,他去县里托关系,将女儿调入供销社。等她从外县回来,一纸调令就戏剧性地摆在面前。

她大闹几天,不吃不喝,差点和父亲翻脸。事情已无挽回的可能,“服从组织”的藉口和暗地里的心怀嫉妒之类,经他父亲这个导火索,名正言顺地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临乡供销社,是命运旅途中鬼使神差的中转站和逆转点。

在供销社的杂货档,她与柴米油盐打起交道,挥惯了水袖和扇子的双手,陌生地练习着买卖的日课。没有谁能够还原一个青年演员卸下戏装后的内心嬗变。因为不熟悉业务,她老是用工资赔偿损失,加上唱不成戏,心情极度消沉。当时同事中有位省城某郊县来的知青,朴实厚道,比她大几岁。看这个会唱戏的女同事赔钱,他偷偷用工资帮她垫付亏空,平时多有照应。人就是这样,在那般僻地、那种境况下,一位顾影自怜的女孩子,很自然地,平添一丝温暖和感激。两人悄悄交往了大半年,确立了恋爱关系,等到父母得知,棍子都打不散这一对了。他们一起面见父母,结果,下放知青被打落在门前的池塘里,落汤鸡一样。父母发下毒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那天起,很多年他俩都不敢上门。

听说,在供销社一间简陋的宿舍里,他们选择大姐的结婚日,举办了自己的婚礼,婚宴上,除了几位同事,别无旁人。那一年,她二十一岁。

我认识她的时候,还没上学。印象最深的是,她爱干净,以及挺着大肚子的样子。她坐在我家唯一的油漆椅子上,和祖母低声细气地说话,说到动情处,眼泪就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溢出来。那时候,她忙于生孩子,依然没办法得到娘家人谅解,只好寄住在我们家(我家距医院近),直到分娩时住进医院。那是四月,我有着湿润、粘稠的记忆。医院建在小镇南端的土岗上,依山临河。站在住院部门口,可以望见河水浅浅地流去,对岸,是大片无秩的房子。春天的雨水打在屋檐下,“笃笃”连声,弹奏着无韵曲,时间显得慵懒而冗长。住院部飘浮着来苏水的味道,有人鼻子过敏,忍不住“哈且”不断,震得窗口的旧报纸簌簌作响;一扇木门里,光线阴暗,白床单(陈旧的灰白色),白墙壁(涂抹了许多污迹),铁架子(锈迹很重),盐水针(发出冷光),以及床上的女人和婴儿,像一幅陈年的图画。女人脸庞秀气,肤色红润,满头长发用红头绳随意地系住,披覆在肩头;她一边哄孩子,一边用眼神招呼我,那眼神,蓄满怜爱与歉疚的波光。

那年春天,我随了姐姐,一次次去医院为她送饭。以后多年,我没有见过她。

等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时,我已经站在乡村中学一张讲台上。

知青回城的年代,她夫妇带着三个子女回了毗邻省城的郊区小村;那地方种甘蔗、水稻,有铁路从村前经过。回城后,没有工作,没有粮油关系,在村前的河滩地,他们做了一对牧鹅人。她老家,那位与她感情笃定的弟弟,因婚后没有生育,迫于宗族压力,绝望之余,喝了两瓶甲胺磷,倒卧在门前。事后,有乡亲辗转把死讯转告给她。我不知道,夜里火车的声音响起时,有没有敲击过一位异乡人的内心。

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她的幼子禁不住饥饿,偷拔了邻家的甘蔗,被邻居暴揍一顿。那人骂声震天,揪着孩子,要求做母亲的赔罪、赔钱。除了护住孩子的脑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邻居见这个外乡女人不吭声,一把将她推到在地,拳打脚踢。她倒在地上,后脑勺戳在甘蔗兜上,昏迷过去。

后来,她失常了。那年,她三十五岁。

那以前,我没有去过她远方的家。回城后的那些事,是事后她母亲提到的。

她五十岁那年冬天,我去省城看她。我乘坐的班车停在铁路边,等待一列火车通过。雪花落在树枝上,落在干草里,落在奔驰的火车上。那是我对火车及其周围环境的第一次观感。第一次,就遭遇了纷纷大雪。我当时从旧公路上下来,按图索骥推开她的家门——铁路附近一栋新建的三层楼房。那扇门环簇新的防盗门虚掩着,我推开时,屋里发出一声惊讶而喜悦的呼唤,一位头上披了毛巾、满脸皱纹的中年女人跑上来,一把揽住我。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容颜,热情的拥抱。我记得我楞在原地,直到她丈夫闻声而来。在她家住了两天。两天的饭食,她亲手烹饪,亲手端到我面前,又不停地往我碗里搛菜,问寒问暖。晚上,她到床前站了一会,离开时帮我加了一床被子。那两天,我有点恍惚。第三天,她丈夫送我出门,看出我的疑问,便说:药物有效果,情况比以前好多了,只是有时候会唱那些曲子……请转告老家那边,我们的日子也好多了,不用挂念。

难怪,我曾经在夜里听到熟悉的采茶歌——
十二月唱起倒采茶
(牡丹一枝花)又一年啦
驮把扇子进姐房(哟子开)
取茶钱(啰喂)
……
也许,精神世界出现故障的人,是一个自我救赎的人,以记忆的方式。

现在,她年近七十,我们暌违多年,未曾见面。她的父亲病逝于她异乡的新家,母亲活到九十一岁,在故居安然去世;乡下那扇有着双合大门的天井式大屋,连同门前那株桃树、那口池塘,后来卖给了别家。前几年的清明节,我回乡经过那里,看见瓦楞下开得热烈的桃花,心生隔世之感。

不知她会否回故乡看看,我一直不便触及这事。电话中,我喊她表姑。我祖母,是她大姑。

动荡的青春


他是很有勇气奔跑的。十三岁,他就弃学,和人去市里玩了几天,回来时喜滋滋的。然后是外省。他和同伴相约去学一门玻璃花制作技艺。家里稍微犹豫了一会,也似乎觉得主意蛮不错,还给了点路费。很快,他学成归来,正经地办起了“玻璃花工艺品厂”。不足三十平米的厢房里,安上机器,拉好高压电,把收购来的废玻璃投进模具,高温熔化、成型,几瓣美丽的玻璃花幸福地绽放在眼前。一个刚填饱肚皮的偏僻小镇,先不说资金、技术、产品质量这些工业时代特有的事物,单是销售这一项,就被当作一桩笑话。他捧着几块“产品”,愣神地站在厢房门口,嘴唇上稚嫩的绒毛青里透黄,眼里发出自嘲又不屈的光亮。去插秧种烟种豆,他人在田垄,思绪在远方,似乎总有一簇火苗,在他心里窜升。

我们认识有年,却性情各异,以致日渐陌生。他要强而张扬,我怯弱而隐忍。相当一段时间,他呼啸于小镇,豪情侠义的眼光,时不时掠过我木讷、迟钝的脸面。在我迷茫而忧郁的时候,他的价值观与人生观,已然锋芒凸显。粗陋的老屋,安顿不下一颗憋闷的心灵。他学修车,学开车,结识四方朋友。从南到北,一路狂奔。曾经,他内心的国度气势恢宏,堪比春秋诸侯纵横的霸气与辽阔。他可以大雪天远赴杭州为别人开回一辆缺失前挡风玻璃的事故车,到家后全身僵硬地被人抬出驾驶位;他可以夤夜为朋友奔走驰援,血性浓郁。那些属于他的不羁甚至刀头舔血的岁月,于我极为隔膜。

某年春天,他忽然出现在我寄身的工厂门前,央我介绍一份工作。作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他而立未至的容颜镀上一层生活锈色。我暗自度量他,祈求那颗驿动有年的魂魄此后栖息在机器旁边,做一份工,赚一份薪,滋养那份枯索的日子。时间证明了我的一厢情愿。半年后,他离开机器,变戏法似地回到镇上,开起了农用车。我们的交流屈指可数,每年见一次面,也是一场沉闷的时光探望。有限的相处时间,他一手流畅的钢笔字,磁性的歌喉,敏捷的思维,呼朋引类的做派,醒目地袒露在那里,让我心生惊讶,又暗藏焦虑。于他而言,我的拙言、安分和思辨力,与他那些血性兄弟对照,完全不在一个档次。我也这么认为。偶尔闲谈,话不投缘,我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暗流。

两年后,他又一次找到我。沉默的外表掩饰着一个落魄者的困窘。我又一次招收他做了货车司机,妄想他搭建一座生活之桥。自那天起,他坐在一辆五十铃人货车里,练习着打工生活的日常功课。方向,速度,路程,考验一个人的眼力和耐心。每天早上七点多,他把货物从车间提出来,装上车,接过货单,驾车从厂门前的工业小道上离去。我的心里悬着一块秤砣,直到晚上车子回厂。休息日极少,我们分头忙碌,日夜相见却话语稀薄。有时候去客户那里,我在车后座,透过后视镜打量他几眼,内心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想说点什么,又一时找不到话题——两人都被烦闷、枯燥的日子束缚,身体里有许多道枷锁,将感情闸门锁死。自小起,相互之间的拙于交流,到异地生活时没有改变,反而因为在厂内职位的不同而尤显生分。几个月后,来不及喝杯告别酒,我被老板突然调到二百里外的分厂,一头扎进繁重事务当中,两人难得见面。当我神情疲惫爬完几十级楼梯,回到一间宿舍,就会想起还在总厂的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骨子里的不安分,始终让人担忧。果然,不久他再度离职,连个招呼都没打。从送货司机那里,我听说了他离厂的原因:一位老乡邀他合伙买车搞长途货运,说比打工自在。

这回,他从银行贷款,打算好好搏一把。合伙人中,就他会开车。跑长途,他喜欢呼朋结伴同行,出手阔绰,出车像是旅行。一趟下来,油费,过路费,修车费,超载罚款,一大堆开支,换一个轮胎就千多块。赚少亏多,几个合伙人逐渐心生罅隙,争来吵去……听到这些真假掺半的消息,我暗里替他担心,说不清什么滋味。只有我知道,这个满身江湖气的人,骨血里流淌着异于俗世日常的汁液,生计之类,只是缚在他身上的绳索。他钟情这样一种个人生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如梁山好汉,啸聚一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多么豪迈,多么气派。那种落拓不羁干一番“大事业”的想法,才是他追求的境界。少时,八字先生批他命理,说“南山想马骑,北山想官做”,谶语一样。家人说他,他辩驳:事情做不下去,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呀。

合伙的事尘埃落定。哥们拆伙,车子贱卖,他终于欠下大笔债务,又一次离家来我打工的地方,又一次当起了小车司机,日日载着老板出去。他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几次想打问些情况,看他一副自尊到声色不动的神态,欲言又止。在他心里,在老板面前低眉俯首地过,多年如一日地煎熬,为一点可怜的工资,失去做人的大自在,实在是了无意趣;而生存带来的苦恼和羞辱,也实在是无可言说。他就这么悖论着,一如我的悖论。更多的动荡还在后面,第三次进厂不久,他还是耐不住严苛的约束,也不屑于“看人眼色”,再度辞职。也不知使了什么办法,他说动别人投资,开印刷作坊,亏;再开油墨作坊,再亏;最后开绣花厂,继续亏,债务越堆越高,差不多四面楚歌。他活在种种幻梦里,堂吉诃德一样,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在债务缠身的岁月里,他不停地玩新花样,又不断地失败。我们几乎失了联系,有时他来电话,开口借钱,数目几千上万。甚至把债主带来,等着我们从银行取款。熟人们开始打来电话,诉说他的不是,大多与钱有关,包括他那些昔日“兄弟”。而他在电话中,则愤怒地指责那些“恩将仇报不仗义”的朋友。对我那些关于做人要如何之类的“大道理”,他嗤之以鼻。我们为此多次激烈争吵。

一个现实的游离者,一个乌托邦的寻求者与牺牲者。他可以一时间亲近什么,炽热如火,又很快疏离什么,冷若冬雪,他可以很久没有音问相通,又突然在某个深夜来电话——陌生的号码,急迫的语气,强行将你卷入问题的核心,让你起初一头雾水,尔后躁动不安。我甚至猜想,他也许不属于任何事物,不属于自己。

现在,他的胆魄和野性磨损度很大,内心的冲撞感却与年龄成正比。“你能不能冷静地反省一下自己?”我说。电话那端,有几秒没动静,随后一声喟叹,电话挂断了。握着电话,我仿佛看见一颗不屈而无助的灵魂,飘荡在悬崖边缘。

(《散文》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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