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郊野存朴“呼吸”专栏

 

我坐在那里,想着多年前的某些日子,仿佛面对自家的兄长,亲切、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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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朴
在 郊 野
存朴
1
现在,每天黄昏徒步去郊野,是必须的。通往郊野的道路有多条,对我来说,从庞杂的街衢和市嚣声里走出去,缓慢,费神。过去之日,一些事物盘踞在头脑里,似是而非。我……时常探问自己,关于“我”,答案总是含混不清。有一天读《格拉斯米尔日记》,读到二百多年前华兹华斯兄妹在湖畔居住的日常琐屑,一句“他认为在坟墓中这样躺着听大地和平的声音很美”,让我缺氧太久的灵魂悚然而醒,我恍若听出失散多年的亲人重聚时的呼吸。繁花开后,也许,减省是最好的方式。像一位闲坐林边的老人,朴素有致,恬淡似水,和时间的垂暮与身体的迟迈无关。

我知道,忧伤始终会影子般一路随行。即便如此,我也平和地接受这种馈赠。
2


秋天的迹象在天空、阳光和树叶上显现。空中澄净而高阔,山冈略呈黛青,树叶透出深碧。一只昆虫飞过草地,孤单寻觅的样子。三只灰雀蹲在枝柯上,反常地安静。蟋蟀鸣声如织,“瞿瞿瞿瞿”,乐感剔透而凉薄。夜风吹起,状若一个人的中年。

傍晚飘了几颗雨滴,地上还是干干的,空气中有些许尘味。水库边上,鸟啭声在巴茅丛中回荡。路边一蓬缀满细小白花的植物,高约两米,其叶如合欢树,花色也酷似合欢,枝条长满小刺。种菜人在烧火土灰,空气中弥散着烟灰味,火光与烟霭,像某个部落的图腾。几块翻整过的菜畦刚种了蒜头,泥皮上铺着干草,一股新鲜的土味拂来,气息安魂。暮暗中,看见许多灰雀在低空活泼地飞掠,从一处草蓬落到另一处草蓬。上弦月出来了,夜色越重,越形貌似刃;长庚星缀在西天下,一闪一闪,宛若人类从前的眼睛。
3


山冈上,长满台湾相思树,树形秀挺,叶片贞静,到五月开满黄花,绒球似的一朵;在秋天,墨绿色的树冠,更有深致之美。

果园就在山边。

看见夜鹭。两只,灰白腹羽,从果园向西边沼泽地飞去。几分钟后,另一只单飞于后,发出呱呱的鸣叫,声音深沉、粗哑。站在原地等了会,荔枝树里又飞起三只,并排掠向北面的山冈,能辨听到翅膀拍打空气的震颤声。

夜鹭是国家二级保护鸟类,广东地区为留鸟。前后两拨,出自同一个地方,目的地却不同;起飞时,像行将分手的伙伴,在某个路口互道珍重的情景。

第二天,相同的时刻,两只夜鹭一前一后从荔枝林飞起,掠过头顶,向山冈飞去。一只体型大,一只体型小,会不会是一对夫妻?

第三天,大雨。夜鹭没有出现。

第四天,大雨。夜鹭没有出现。

第五天,天气晴和。迟疑时,一只灰白羽毛的鸟儿从一棵荔枝树下拍打翅膀飞了起来,飞过菜地上空,朝沼泽地飞去。这时候是十八点三十六分,与前几天出现的时间相差六分钟。站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钟,天色暗下来了,再没看见那种六只夜鹭群飞的景象。

我希望每天都能看见夜鹭群集在这里,安然地飞来飞去。
4


一块坡地,长着刺桐树。春天里见过刺桐树大红色的花冠,密集点缀在绿叶中,远望,像一串串成熟的大辣椒,又像一簇簇火苗;刺桐花开在乍暖犹寒的季节,给人一抹暖意。

周日上午,坡地上一棵碗口粗的刺桐被人盗伐,刀口新鲜,树木浓郁的汁液气味弥散开来,空气中宛若刚完成一场葬礼。

这世道,有人植树,有人砍树。植树者付出缓慢而艰难的劳动,盗伐者获取现实利益和欲望快感。一棵植物的自然生长过程,体现出自由、善良与博爱的教养,而一棵被剥夺生命的植物,不仅是命运的暗喻。生的珍贵与死的轻易,总是后者颠覆前者,那么轻易。

也有另外——

英国植物园邱园里,世界上绝大部分植物的种子都保存在零下二十度的冷库中,冷库位于地下室,其坚固程度,可以抵御地震和战争带来的伤害。一颗植物的种子,在合适的条件下,即使经过四百万年到两千万年,也能够开花结果。

堪称“时间胶囊”。

备受呵护的邱园里,还有这样的植物:一种名叫地中海岩蔷薇的灌木,繁衍后代时,植物体内的某种物质通过自燃,把自身化为灰烬,留在土层中的种子随即萌发、生长,依次循环。植物的献身精神,在人类身上也有类似的寄寓——比如父母之爱,比如危难时牺牲自我拯救他者的行为。而来自墨西哥、南非等国度的沙漠植物,比如仙人掌,在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中,通过进化,能够抵御住长时间的干旱。仙人掌一年只开一次花,花瓣在满月之夜,娇艳异常,是沙漠地带黑夜深处最动人的植物。当它绽放,黑暗中飞来的蝙蝠吸食花蜜,既满足了自身长途迁徙的营养所需,又通过授粉帮助仙人掌结果(种子),可谓是大自然中典型的相濡以沫现象。次日晨,太阳升起,仙人掌的花瓣慢慢闭合,授过粉的种子也得以涵养水分,维持生命的延续。来年,蝙蝠再次飞过沙漠,它吸食仙人掌的种子,表面的脂肪吸收之后,种核部分当作粪便排出,一粒种子于是在粪肥与泥土的滋养下萌蘖,沙漠里又长出了新生的仙人掌。

……看大卫.艾登堡主持的纪录片《植物王国》和一截刺桐树兜新鲜的伤口,是精神的双重折磨。
5


天空乌云堆积时,我在水库堤坝下看秋草上爬行的蚂蚁。远方传来几声闷雷,像夏季还在大地上逗留。蚂蚁在草叶上缓慢地向上,眼看要爬到叶尖,一阵风吹过,它细小的触须紧抱住草茎,身子一动不动。

大地暗淡下来。风越来越大,山冈上,树枝浪一般翻舞。

酝酿了一天的大雨劈里啪啦砸下来。

蚂蚁还悬吊在那枚草叶上。

跑去果园边的木屋避雨。小木屋房门紧闭,几把小凳子搁在空地上,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屋后菜地上,种着几行芋头,一畦番薯。大颗的雨珠在芋荷叶上滚落,珠圆玉洁般。站在木屋的雨篷下,天地茫茫,风声雨声阵阵。

一个穿迷彩服的黑脸男子从雨幕中冲了进来,一头一脸的雨水,衣服也湿透了。他用询问的目光瞥我一下,开门,进屋,一声不吭。我解释了一下,并道了谢。听说我在附近单位上班,他“哦”一声。大雨扫荡着一切,草丛、果树林嘁嘁喳喳,木屋雨篷顶上叮叮咚咚——雨水敲打事物的声音,喧哗而不扰心,节奏明亮而流畅。

黑脸男人从木屋中出来,身上换了干衣服,手里托着茶缸,老式粗瓷的外观。他把茶缸递给我,额头点着空地上的小凳子,示意我坐下喝茶,自己摸出一根香烟点燃,吸一口,淡蓝烟雾罩住那张黑色脸膛。

“好大的雨啊,像热天的雨。”他说,口音很重,听上去像梅县一带人。雨篷开始往下淌水,流线似的,地面有节奏地“的笃…的笃”,声音悦耳。茶缸里,几瓣菊花沉浮在清水中,热气沿着缸沿缓缓上升。啜一口,口感清冽、微甜。“加了一点白糖,喝吧。”他说,笑一笑。

平白喝人家的好茶,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坐在小凳子上,聊些闲天。

这是一位来自梅县的中年汉子,一年前在老家种菜,收入勉强过得去,也剩不下什么积蓄。有一子一女,都读到了高中,一个高三,一个高二,成绩都好。想着陆续要升大学,他得为孩子们准备一笔学费,便托熟人介绍,一个人出来帮人家果园做工,每月除去吃饭,到手二千多块。“就这么熬啰,孩子会读就多熬几年,不会读,就回去,还是自家屋下好,嘿嘿。”他吸烟,又笑。

一间简朴的木屋,一种清寂而自适的生活。

我坐在那里,想着多年前的某些日子,仿佛面对自家的兄长,亲切、朴素。

雨势渐渐小了。离开时,我又向他道谢,他腼腆地摆手,笑容憨厚。
6


山脚下一处荒地,东一丛西一丛,灌木杂草高过人头。我认识的灌木有桃金娘、鸭脚木、野山楂、忍冬、万年青、海芋、春羽、绿萝、葛藤等,草类有水蜈蚣、狗牙根、弓果黍、白茅、巴茅、牛筋草、芦箕、狗尾巴草、铁线莲、马齿笕、淡竹叶等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这些草啊灌木啊,春夏长势蓬勃,秋冬渐次枯黄,一花一叶,自成世界。

散步的时候,我必然经过这块荒地。我从未因欣赏而将野花或植物的照片公之于众。我深信,将它们的形貌上传到媒介,是亵渎和侵夺。

整整三年,我履约般来到荒地边。

直到春天的一个黄昏。

春天是远行者上路的季节,也是草木向天空出发的季节。鸭脚木刚换了新装,桃金娘绽放玫瑰红的花苞,绿萝浅色的青蔓爬过旧年的枯枝上,忍冬吐露金丝样的花蕊,淡竹叶在拔节,芦箕分蘖出纹理匀称的金黄细叶,白茅在抽芽……各色草木,各具形态,如童话乐园中奔跑的孩子们——春天因之更像春天,大地因之有大地的品格。每次,独对荒地上的草木,看灰雀啄食虫子、草籽,听鹧鸪啼唤,目睹夜鸟从草莽间窜向低空,我一点也不孤独。

这个黄昏,一辆推土机横在荒地里,横在我的视线中。它突突地往前移动,履带碾过土地,碾过每一枚草、每一丛灌木。泥流与杂草纠缠在一起,像生死与共的亲人。我来时,荒地大半地方平展如砥,一些小动物四处奔逃,荒地边缘圈起木桩围栏,几位戴着安全帽的男人站在那里,边抽烟边指指戳戳……

一个春天,就这样被掩埋。

黄昏里,我的内心动荡不宁。

第二天,荒地堆满高压电线,木桩上系了几匹北方黄马。马儿毛发稀疏,骨瘦如柴,眼神浑浊,样子痴呆。

第三天,看见那些瘦马背上驮着一圈圈高压线,被人牵着,从围栏出来,越过公路,向山冈爬去。牵马人大声吆喝,手里的鞭子落在马背上,一下,又一下。

……一个月后,围栏安静下来,瘦马们失去踪影。山冈上,倒是挺拔起一座座高压线塔,传说中的巨型妖怪一般。

荒地长久地旷露在那里,死寂,冷清。秋冬里,风把泥尘刮起,空中茫茫一片。

冬天的一个上午,天气晴和。荒地上再次响起机器喧声,夹杂人的方言、咳嗽声,三两个男人聚在一张图纸前,指指戳戳。一周之内,相似的情景不断重演。终于,这块荒地完成了前世今生的变迁——一座由竹木搭建的半敞式庭院出现在人们眼前,院前一个飞檐式门廊,上面悬挂一块硕大的招牌,四个斗大描红大字“某某农庄”。从那天起,车辆与人丛成为这里的主角,繁闹终日。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见北方驴子,是在“某某农庄”门前。此前,驴子活在文字、照片和词典中,让一个南方人对“性温驯,善忍耐,能负重”的驴子初怀怜爱。我从未设想过这样的见面场景:一头牛犊般的幼驴被圈系在电线杆上,脚边一个水盆,嘴里一撮干草。我经过时,它停止咀嚼,定神地望着我,神态有点发痴,有点无辜。我们相互对视着。它最后的目光,成为我伤愁的理由。

几天后,再次去那里。那头驴子站在农庄门口的菜谱广告画中,低眉俯首,相貌模糊。暮晚的灯光照亮画面,驴肉味漂浮在空气里,像亡魂的气息。
(《散文》2013.12


存朴,江西石城人,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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