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溜唐诗64】石鼓歌：韩愈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熟读《唐诗三百首》，只是一个传说。除非跟着楚子，每天听听故事，不知不觉：哇塞，已读了60多首。20%！读了辣...

【说说闲话】

《唐诗三百首》第二卷“七言古诗”第24首，韩愈的《石鼓歌》。这首诗比较难懂，可以说是《唐诗三百首》里面最难的一首了，各位耐心一点。

这几天下来，我们终于认识了韩愈，原来是唐朝诗人里面的黄老邪！

黄老邪之所以是黄老邪，那是因为心比天高，却命途多舛，经历了太多绝望，却不能也不甘向世俗投降，于是，变得乖戾，甚至不近人情。

我们学过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那是何等的胸襟，却又是何等的寂寞。

楚子在“醋溜唐诗”中讲过，陈子昂年轻的时候剑术高超，只是不小心伤过人，从此远离江湖，华丽丽变成文人，不料在与敌军对垒的时候，多次请缨出战，却无法说服不识人不识时的主帅、武则天的侄子武攸宜，得不到建奇功的机会。于是在幽州台上，想起燕昭王种种招贤纳士的故事，悲愤填胸，诗兴大发，写下了《登幽州台歌》。

韩愈也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很难实现其远大的政治理想，所以诗风变得十分乖戾。只要一个触媒，就能点燃他胸中的炸药。

这时候，有个姓张的人，给他送上一片石鼓文的拓本，要他写一首诗。于是，他的忧愤，如滔滔不绝之江河，喷薄而出。

这首诗，千万不要以为是为那片石鼓文而写的歌。读懂它，你一定会爱上他。这是韩愈的《石头记》，同样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曹雪芹的《石头记》，是真的荒唐言，世上并无这块顽石。而韩愈的“石头记”，所记录的那十面石鼓，如今静悄悄地躺在故宫博物馆里，等待着你去和它们来一次穿越几千年的对话。



【今日读诗】


《唐诗三百首》卷二

【楚子歪说】

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

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

张生拿着这片石鼓文，来叫我写歌，可是我出生前六年，李白死了；我出生后两年，杜甫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读懂这片小小的石鼓文呢？

开头，就是强烈的寂寞感，李白杜甫不在了，韩愈面对一片来自远古的文物，感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事实上，在韩愈这首诗诞生之前，并没有人注意初唐出土的那几块长满苔藓的石片片。此诗之后，石鼓被当做国宝珍藏，至今在故宫博物馆。

周纲凌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

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

搜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

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刻留山阿。

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护烦撝呵。

但是，我韩愈知道，这几片石头的来历，不得了。那是周宣王中兴王室、临御海内以及驰逐围猎、勒石铭功带来的遗物。短短几句，韩愈用了“四海”、“沸”、“愤”、“大“、“骋”、“万里”、“万世”等词，极状场面的壮阔和气派的雄伟。可以看出，韩愈对周宣王时代，是多么的羡慕。这和站在幽州台上遥想燕昭王的陈子昂，没有什么两样。

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

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

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砍断生蛟鼍。

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

金绳铁索锁钮壮，古鼎跃水龙腾梭。

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

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

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

说完了石头的来历，说说这些文字吧。不知道张先生从哪里得来的拓本，与真本基本上毫发无差。这些文字古奥不好懂，字体也比隶书、蝌蚪文还早。年代久远，笔画有点不清楚，如同被利剑砍断的蛟龙。字迹如鸾凤飞翔、众仙下凡，布局如珊瑚碧树，枝柯交叉。间架如金绳铁索扣结在一起，张力如潜龙欲脱金锁而去。

这样的诗，居然学识浅陋的儒生们不把它编进《诗经》，大雅、小雅偏颇得简直毫无权威性可言了。孔子出游，却没有到秦，所以才捡了星星丢了太阳月亮。可叹只有我懂这千年的寂寞，却生得太晚了，只能垂泪而已。

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

古人从军在右辅，为我度量掘臼科。

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宝存岂多。

毡包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

荐诸太庙比郜鼎，光价岂止百倍过。

圣恩若许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

观经鸿都尚填咽，坐见举国来奔波。

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帖平不颇。

大厦深檐与覆盖，经历久远期无陀。

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媕婀。

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

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

说了鼓的来历，石鼓文的来历，再说说我和这几只鼓的缘分吧。当年我被拜博士的时候，正是元和初年。有个从军当右辅的老朋友，为我谋划发掘石鼓。我洗冠沐浴，以礼待之，跟祭酒说，这样的宝贝，世界上没几件，几个包裹一包，几匹骆驼一载，就可以运来。要是放进太庙，身价比郜鼎不知道高出几百倍。皇上要是同意留在太学了，太学生们就有得学习研究了。汉代人观摩太学门外的石经，都能把路都堵了，在我大唐当然可以期待举国将为之奔波。

洗净苔藓，安置妥帖，大厦遮蔽，才不怕经历千万年。谁知道啊，朝中的大官们老于世故，没人听我的，没人为之动心，只是哼哼哈哈敷衍。于是牧童拿石鼓敲火，耕牛拿石鼓磨角，不再有人留恋把玩。各种磨损，各种埋没，我建议至今，只收获了一声叹息。

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

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

方今太平日无事，柄任儒术崇丘轲。

安能以此上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

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

这个时代，媚俗到哪一步？连王羲之写字都追求姿态妩媚，以便几张纸就可以换取白鹅。周朝以来连绵的八代争战，那石鼓便不再有人理会；可如今太平盛世，也只知道一味重用儒生，尊崇孔孟，你要是给我机会到朝堂上议一议，我一定能口若悬河去辩一辩。好了，石鼓歌就这么几句了，打住，只怕也是白说一场啊。

【字词解释】

张生：据《全唐诗》校“生即籍”，可知此指张籍。石鼓文：这是指从石鼓上拓印下来的文字。

少陵：指杜甫。

谪仙：指李白。

周纲；周朝的纲纪法度，亦即政治秩序。陵迟：衰落、衰败。四海沸：指天下动荡不安。

宣王：周宣王，姓姬名靖，周厉王的儿子，旧时被认为是周朝的中兴之主。挥天戈：指周宣王对淮夷、西戎、狁等用兵的事。

明堂：天子颁布政教，朝见诸侯，举行祭祀的地方。

剑佩鸣相磨：是说到天子明堂来朝贺的诸侯很多，以致彼此佩带的刀剑互相磨擦而发出声响。

蒐（sōu）：春天打猎。岐阳：指歧山的南面。山南为阳。蒐于歧阳：是说周宣王在一个春天里于歧山南面打猎。

遮；罗：拦捕。这句是说，广阔的猎场里的禽兽都将被拦捕了来。

镌（juān）功：指将功业刻在石鼓上。镌、勒，都是刻的意思。成，成就，与“功”同义。

隳（huī）：毁坏。嵯峨（cuóé）；山势高峻的样子。这里是指高山。这句是说，为了制作石鼓而开山凿石。

从臣：指随从周宣王的臣子。咸第一：都是第一等的。

撰刻：指撰写文字刻于石鼓之上。山啊：泛指山陵。

日炙（zhì）：日晒。

烦：劳。撝：huī，同“挥”。呵：喝叱。连上两句是说，这石鼓经受聘发长期的日晒雨淋和野火的燎烤，竟能这样安然无恙；那是有劳鬼神的护持，不让它们遭到伤害。

辞严义密：指拓本的文字庄严，义理精密。

不类：不象。隶：隶书，古代的一种书写文字。蝌：蝌蚪文，周时所用文字，因其头大尾小，形似蝌蚪文。石鼓文的文字当为籀文，即大篆。

缺画：是说石鼓上的文字因年深日久，不可避免会有向导笔漏画的。

翔、翥（zhu注）：都是飞的意思。

金绳铁索：比喻石鼓文的笔锋奇劲如金绳铁索一般。锁纽：比喻石鼓文的的结体如锁纽般的钩连。

古鼎跃水：相传周显王四十二所，九鼎没于四水，秦始皇时派人入水不得。龙腾梭：《晋书·陶侃传》：“侃少时，渔于雷泽，网得一织梭，以挂于壁。有顷雷雨自化为龙而去。”这句是形容石鼓文字体的变化莫测。

二雅：指《诗经》的《大雅》和《小雅》。褊狭局促。委蛇（wei—tuo威驼）：宽大从容的样子。这句是说二雅没有把石鼓文收进去，是由于当时采风编诗者的见识短浅。

掎摭（ji—zhi已职）：采取。遗：丢了。羲：羲和，为日驾车的人，这里代指日。娥：嫦娥，这里指月。

好古：爱好古代文化。生苦晚：苦于出生太晚。

蒙：蒙受。博士：官名。唐时有太学、国子诸博士，并为教授之官。

度（duó）量：计划。掘：挖。臼科：坑穴，指安放石鼓的地方。

濯冠：洗帽子，沐：洗头。浴：洗澡。这都是表示诚敬的意思。祭酒：官名。唐时为国子监的主管官。

荐：进献。太庙：皇家的祠堂。郜（gào）鼎：郜国所造的鼎。《左传·桓公二年》；“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太庙。”

光价：光荣的声价。连上两句是说，把石鼓荐之于太庙和郜鼎并比，那声价何止超过百倍呢？

圣恩：皇恩。太学；指国子监。

诸生：指在太学进修的学生。切磋：指对学问的钻研，这里是指对石鼓的钻研。

观经鸿都：汉灵帝光和元年（178），置鸿门学士。鸿都门为藏书的处所。又灵帝熹平四年（175），蔡邕奏请正定六经文字，并刻石碑，立于太学门外，即熹平石经。从此，每天前来观看和摹写的人很多，十分拥挤，阻塞街道。填咽（yè）：阻塞，形容人多拥挤。

坐：即将。坐见：即将看到。

剜（wan弯）：刀挖。剔：剔除。节角，指石鼓文字笔画的棱角。

安置妥贴：安放妥当。不颇（pō）：不偏斜。

檐：屋檐。深檐，也是“大厦”的意思。覆：遮盖。

期无佗（tuó）：希望石鼓没有任何的损坏。无佗，同“无他”。

中朝：即朝中，朝廷里。老于事：实指老于世故，即办事拖沓、保守的意思。

肯：岂肯。感激；感动激发。徒：只。媕婀（an—e安阿）：无主见的意思。

敲火：指牧童无知，随便在石鼓上敲击时爆出火星，有损石鼓。砺；磨擦。

著手：同“着手”，即用手。摩挲（suo梭）：常指对文物古玩的抚摩，表示爱惜的意思。

销：熔化金属。铄（shuò）：指金属熔化。就：趋向，归于。

六年：韩愈元和六年作此诗。西顾：指西望石鼓所在地岐阳。岐阳即岐山南面，山在长安、洛阳西，故称“西顾”。空吟哦：空费心思的意思。

羲之：王羲之，著名书法家。俗书：沈德潜《唐诗别裁》：“隶书风俗通行，别于古篆，故云俗书，无贬右军意。‘认为俗书是对古书而言，是时俗之俗，非俚俗之俗，不是贬意。但就韩愈对石鼓文字的无比推崇来看，王羲之的书法自然会被他认为是俗的了，实含贬意。趁姿媚：追求柔媚的姿态。

博白鹅：换白鹅。据《晋书·王羲之传》载，他很喜欢鹅，曾用“数纸”自己所写的《道德经》去换取山阴道士的鹅。

八代；所指不明。一说是秦、汉、魏、晋、元魏、齐、周、隋；又说是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

收拾；指把散乱的会物收集起来。这里是指把石鼓收集起来加以保存的意思。则那（nuò）：怎标何。

论列：议论，建议。

其：将。蹉跎：本指岁月虚度，这里作失意解，即白费了心思。与前文的“空吟哦”意同，且相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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