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句 杜拉斯《埃米莉·L》

 

彼此互不相像的女人之间的相像,这永远是令人感到震惊的。...



读完杜拉斯发表于1987年的小说《埃米莉·L》,要如何描述这本书?书有两条线,一条是“我和你”,一条是“他和她”,而这两条线既互相平行,又彼此相似,这本书很“杜拉斯”,语义的重叠、反复、故事的展开、回溯,以及杜拉斯特有的诗意。我以为这本书是关于爱情的,读下去,在书的结尾一切有了落实,原来这本书想要说的是写作。

——MENG

以下摘录的是《埃米莉·L》中的一些片段:

我看着这两个人。我对你说:

“爱的生活就像是对失望的体验。”

你笑了,我也对着你笑了。

“逃避,像罪犯那样到处逃避。”

你说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他们的历史的某种外部情境,也许是一个意外事件,也许是一种恐惧,突如其来,迫使他们不得不问一问:爱情得以存活所设定的时间究竟是怎样一种时间。不会是一个可以往后推迟的时间。那是一个属于希望的时间,可是时间已经被肢解了。此时此刻,在基依伯夫,就在这个地方,就在我们面前,在滨海咖啡馆,他们所度过的时间,这一段非同寻常的时间,竟空空一无所有,无所作为,这个时间竟是他们为亲身经历他们的历史所找到的那个时间。

我继续对你讲有关这种恐惧的问题。我设法解释给你听,设法和你讲清楚。我没有能做到。我说:这是属于我的内在方面的问题。是由我从内部分泌出来的。那是按一种矛盾方式生活而活着的什么,既是灵性的,又是细胞组成的。就是这样。没有语言可以说明。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不可诉之于言语的残忍性,出于我又归之于我,寄寓在我的头脑里,关在精神的牢笼之中,差不多是这样。密封的,只对理性,可能性,明悟,钻了几个小孔相通。

我说:恐惧,是我最主要的参照相关的方面。形成恐惧,让人害怕,就是恶。

“对于第一本书来说,无疑是这样。有些作家,男作家,只有傲气,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但是写出第一本书之后,就不全是自傲的问题。以后,与生活进程相并推进,那总是给人强烈感受的,不过,这也是一个与恐惧相关的问题,确实是这样……它可以抵御某一种恐惧……反正我是说……那是可能的。我说不清,不知道。”

“作为一个作家,就是不知道是作家。”

“不,那还不够,要那么说,他总需在那方面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写作,也就是不知其所为,没有能力去判断它,其中肯定有作家自己的一点什么,有一种发出的强烈的光芒叫人看了张不开眼睛。其次,那又是需要耗出许多时间的工作,要求付出许多努力,这本身就很有诱惑力。这是几种为数极少的、令人感兴趣的职业当中的一种。就说到这里吧。”

我对你把这个意思也说了:

“我爱你就是以一种让人感到畏惧的爱爱你。”

你的眼睛里出现猜疑。你的眼光避开看着悬崖那边。你说:

“这样说就和说我不爱你同样是错误的。”

我看着你。我试图去看你。我并没有能真正看你。

“在思想上我有时也真以为我也许不再爱你。遇到这样的时刻,从不见有对我进行反驳。我真诚地相信我可能不再爱你。后来果然是这样。你同样也在自己骗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相反的方向就是了。这在你头脑里大概有时也出现过,认为你也许是在爱我。或者不如说在你对我的感情上有这种爱的迹象,这种爱不可能有,所以也不可能显现于外。我相信我这样说也是白说。我相信将来在你那里这样的事会发生,如果你真是这样,你自己也不会知道。”

“无论如何,我总会知道的。”

“对故事发生的认识,你和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在故事将结束的时候,你才了若指掌。感情,你是从你生活的外部了解它的存在。在达到你的意识之前,那还要经历一段漫长的路程。围绕着你,一切都将发生变化,可是你,你还在追问为什么。你什么都认不出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轮到你把它这种情势写到一本书里,或者移置到个人之间的一种关系之中。”

“我不知道爱情是不是一种感情。有时候我认为爱情就是看。就是看你。”

彼此互不相像的女人之间的相像,这永远是令人感到震惊的。

我想告诉你,写得好或者不好,写得美或者很美,那还不够,我说一本书写成让一个人贪读不放,而不是人人爱读,那也不行。我说,让人相信那是信手写出来的,没有思想,那和满脑子是思想,让思想监视发狂发疯的活动,那么过分用力去写,同样,也不行。仅仅是思想,道德,只有思想,道德,那太单薄,太少,那是人类最常见的情况,和狗没有什么分别,人是以全身心阅读的,他要认识自初始以来的历史,每一次阅读决不是对他现在所不知的无所知,仅仅是思想道德那太贫乏了,不会被人全身心地接受。

我还对你说,写出来不要去改动,不一定要写得快,全速进行,不,不,而是要按照自己,按照所经历的时间,自己的,就在那个此时此刻,把写作置之度外,几乎可以说折磨它,对,虐待它,其中无用的痞块不要删掉,一点也不删,全部让它和其余部分留在一起,不要去理顺弄得平服,不管进度是快是慢,一切保持在本有的显现形态上。

最后附上一段杜拉斯自己对《埃米莉·L》和写作的理解:

有一次,我曾经讲过这个问题,我说书的主题,永远是自我。那是肯定的。甚至现在这本书也是这样。甚至在一本小说正在写作过程中,担负责任的人还处于缺席不见的情况下,书的主题也仍然是自我。当时我在求索要写一本书,我就找到了它。所以我到那个地方去了,到了基依伯夫,目的是为了忘记我正处于寻求写一本书的过程中。除此之外,在我之外,也就没有书。

我常常这样说,现在可以不受拘束地谈谈这件事,即关于男人写的小说。存在一种男性文学,废话连篇、喋喋不休,被学问教养缠得动弹不得,思想充斥累赘沉重,观念形态、哲学、变相的论述评述塞得满满的,这种文学已不属于创作范围,而是另一种东西,属于一种傲气,是一种一般表现老板地位的那种东西,完全没有特异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根本不可能达到诗的境界。诗在他们那里已被剥夺无遗。男人的小说,根本不是诗。而小说是诗,要么就什么也不是,是抄袭。

不过,您知道,男性文学,也有例外的情况。这在文学中只占有很小的一部分。文学,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大陆。这就是人民的文学,歌曲,还有司汤达,还有普鲁斯特……普鲁斯特不属于男性文学。这才是文学。



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埃米莉·L》,王道乾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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