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同仁2016年上半年精选(一)

 

大大雪◎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在葡萄园里,踩着他的脚印雨后的泥土,这样柔软像突然爱上一个人时,自己从内部深...



大雪◎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踩着他的脚印

雨后的泥土,这样柔软

像突然爱上一个人时,自己从内部深陷

可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从未在天刚亮时,就体会到天黑的

透彻和深情。

这深情,必是在远方闪耀而仍被辜负的群星。

我真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我知晓每一片空荡的绿意

却不知晓脚印覆盖脚印时

这宽阔而没有由来的痛楚。

霜白◎不 朽

每年夏天,这片草地都像以往那样青绿和繁茂,

这让我相信草是不死的。

这一根根脆弱的、屈服的草啊,

它们被践踏,在一场秋风里仆倒,

甚至被连根拔起,被烧掉⋯⋯

我也哀叹过每一棵草的一生。

而我

未曾追问过一滴水的去向,

当河水经过我们,浪花

日日夜夜地喧哗——

我已找到了答案。当

这些古老的汉字再一次经过我的头顶和手掌,

渗透着我的体温、盐分⋯⋯

张建新◎星空

当你们说起星空,我才意识到

我也在星空之下,

银河灿烂,繁密若一生之弃物,

我度过一个个布满漏洞的夜晚,

我在银河中翻身,把这夜晚的漏洞

越扯越大,当你们说起星空,

想想那么遥远的冷辉

从几亿年前的废墟来到我的身边,

不免沮丧,一种被诅咒之美

催开夜色中昙花,附身于

无眠之人,当你们说起星空,

我已很少抬头看星了,银河系不住

单薄的腰身,我在人世间埋头

走得太久了,已成为星空的陌生人

李满强◎整理骨头

坟墓打开的时候,他忽然停止了哭泣

曾经壮硕高大的父亲,现在只剩下几块骨头

像叶子落尽的树,躺在阴湿的黄土里

请来的阴阳师傅,开始细心地为父亲整骨

头骨、长骨、短骨……啊!

他看到了父亲宽大的手掌骨,童年时

那曾击打过他的屁股,又摩挲他头发的手掌

现在只是一些散落的残枝:

没有了温度,也失去了重量

给父亲迁完坟之后的夜里

他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在床上

辗转反侧。左手紧紧抓住右手

用力拿捏着自己——

时间已是中年,他开始提前

为自己整理骨头

林珊◎我愿意我记下的,都是给你的

大雨从凌晨一直下到黄昏

无边的雨声打湿很多人的梦

我想起我们曾路过的烟囱

但它并不是白色的

我想起云朵还在莲花山上

不动声色地流浪

我想起那杯我没有喝完的酒

它安静地放在你的左手边

回忆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为你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你为我轻声念完几首诗

潘桂林◎无题

必须小。一段秘史

投入洪荒的河流。

许多镜子许多脸,许多骨骼

都成了灰

须静。一颗星星

贴在空洞的锅底。

偶尔闪一下。

偶尔。只是偶尔。

轻。羽毛,光的碎片

空气和呼吸

悬浮。

没有根。忘记了根。不问

根。

须透明。无数道疤痕

被磨薄。

或融化。

火焰,有看不见的翼。

李敢◎时光书

如果时间有光芒。如果窗外雨

像一朵朵鲜花落下

如果风吹过你后

吹着我。如果我和你一直牵着手

如果晨光照亮我的肩膀

傍晚的红霞,在你的峰岭燃烧

我和你。我们是时间

抛丢于人间世的最后一道光芒

郭红云◎晚安

夜晚静得出奇

可以听到武汉的雨声

窗台上的花钵空着

换了些新泥

要不了一会儿

又该盛满了雨水

电话里大多数时候是沉默

你习惯性地攒了攒眼镜

我能看见

柚子树已经长过了一楼

关上窗户必须推开

绕进来的枝叶

梅苑租住户很多

像这儿绿化覆盖率偏高的树

又不像小区里的它们

扎得那么深和久

话又说回来了

这个世界 我们本来

就是暂时租住

雨势愈来愈大了

我听得出来

每次道过晚安后

其实我都没有晚安

五点◎她告诉我想到了什么

那天 清凉

她徘徊土坡上

看见远方的夕阳

沉向山坳

她想到了

一个熟透的卵子

正落入子宫

左前方的小树林

一只长尾巴的鸟儿

从树梢射出

朝夕阳滑去

她想到了一条

冲刺的小蝌蚪

片刻之后

这个不孕的女子

想到了山坳

将要怀上

一个很黑很黑的巨人

毛焦火辣◎二毛是谁

每次出入小区门口

都会遇到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追着我喊

二毛二毛

硬要将一袋脏兮兮的食物递给我

他们说这个人疯了

这事从三个月前

持续至今

我从没有过二毛这个名字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题

宗小白◎我们安静的吃着晚餐

我们安静的吃着晚餐

吃着——

突然,灯亮了

亮了——

但我们盘中的晚餐已经

吃完了

完了——

在黑暗中吃完的

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

已经晚了

晚了——

我们在黑暗中吃完了晚餐

我们开始消化晚餐和

晚餐中的

黑暗——

没什么可抱怨的

抱怨——

灯亮得不是时候

是时候——

关掉灯

关掉灯——

我们才能接着吃

吃——

吃不完

晚餐

完——

陈玉荣◎我们那里的神

我们那里的神会说话

还会吃饭,睡觉

我们那里的神,每天

早早起床,扛起锄头下地干活

他们自给自足,不接受

别人的香火

也不用你跪地磕头

我们那里的神不用手机

也不化妆,不哭不笑

我们那里的神,甚至

不用看病吃药

咬咬牙就过去了

你肯定不相信,我们那里的神

还会死。摆上香案

就真的成了神

徐立峰◎元旦纪略

每年此时,那群

移居我体内的人会鱼贯走出

往事,围坐成一圈,

动用静默,陪着我,

继续那场关于热爱的交谈。

其中的停顿处,分别由外面

世界的风声,钟声,

烟花,及人类的忙碌声所填充。

它们散乱但极富质感,

表明:生存还在延绵。

我听到战栗在新的一天

和泥土之间,朝我运送孤单

混合了慎独的怀旧感。

依赖战栗我确信他们与我同在,

仿佛,从来不曾死去。

沿着战栗,他们得以翻越

阴阳两界的小山坡,

指导我的存在:这样,那样。

甚至改变我的容颜,

加深我嗓音里的荒芜感。

你在他们中间,父亲。

自你死后,我又诞生了一回。

以你局部的面容示人,

以你惯有的动作行走,思考。

同一种尺度,一样的怕和爱。

悲伤与寂静的接壤处,

缠绕着空无。空无中看到

一切,一切中的有和无?

我所理解的热爱,

并不算透彻,都和你们有关。

一年一度,体会着瞬间消亡,

又瞬间新生的时间。

我盛年才练习的平衡术,

是的,脱胎于草木,

因你们而枯荣转换的节奏。

凡你们经历的我正在重复。

新年来了,满载着不确定

和无意义。莫非,这才是核心?

这一天洗练得只剩下

形式。不再言志,惟有怀人。

柯桥◎信

母亲把我从大岭背寄出

或者更确切地说

从她的身体里寄出

但母亲并不知道要把我寄往哪里

要寄给谁

我只好在尘世中漂泊

我不知我的一生要经过多少驿站

也不知最后要抵达什么地方

我只是希望有人在信封上写下

查无此人

退回原址

并盖上人间的邮戳

海灵草◎这个下午无法复制

这个下午

公园的小径和以往一样弯曲

歪脖子树活得辛苦。树下的孩子

一天天在长高

随便让我赞美些什么都好

柳笛。泉水。新开的玉兰树

据说。这些美好的东西可以取代陈年的旧伤痕

以及陆续到来的新欲望

小草的根伸进黄沙里

老人的脚踩在小草上

小孩子的笑声追着白蝴蝶在飞

夕阳照着他们。也照着我穿过玉兰树的花影

这个下午无法复制

吹过额前的风与昨天不同

孙成龙◎无能为力

雪白的月光下

一只毛毛虫

爬上

角落里女人潮湿的内裤

嗅了半天

也没嗅出

那股浓烈的气味

是残留的

女人体香

还是经血的腥臭

瞅瞅空着的

另一半床

我只是冲它耸了耸肩

摇了摇头

陈克◎风雨大作

冷热对撞,正好瓦解云溟之顶。

喉管适时配置了这一刻的磅礴。

乌云调出黑咖啡,加焦糖。

从前舌尖的味之苦,软江湖,现在从清爽中救出美。

其时,犹忆顽童在屋顶嘭嘭扔爆竹。

有人拈须,叨念古籍:快哉快哉。

有人近观:梁上龙蛇舞弄电光之色,一抹竹影风吹入墙。

林非夜◎致一枚钱币

你扔出了一枚钱币。你描绘了它。“在浊水中淹没”

不可挽回。它用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流通

沉沦,腐蚀。好像我的心里也被丢进过一枚钱币你抛出的弧线,完全符合它落在我心里时的印记

用同样的方式流通,甚至沉沦,腐蚀

我一直未曾察觉。它在黑暗里,曾有的那一点金属亮光

“处于时间和它的迷宫中间而不自知。”

现在我开始翻寻,从蒙得维的亚。从我的心里

这个过程,好像也陷入一种淹没

我总是会想到它,或是它们

各在各的深渊

蔡四梅◎萤火虫的冬天 

不敢离开黑夜

不敢钻出地面

不敢在风中停留

不敢在雨里哀鸣

冬天里

每一分  每一秒

都生活在没有光亮的

空间

当孤独叩门

沉默

是对曾经美好世界的尊重

是为了来年里打着最漂亮的灯

找到前世目光闪耀的你

宋朝◎大雪之夜

别离之情,全部托付院中的梧桐和紫藤,隔着窗户,言辞琐碎

像似花狗醉酒,又像猫儿怀春

如此辰光

天地寒冷

握着酒杯也没有多大意思

大雪

漫天飞舞

我有远客,他被阻挡在河水西岸

我有邮差,他的马匹冻伤了四蹄

异乡之人不得返乡

你来,你来

我们小炉温酒,饮兰陵大曲。天光也微曛

大地也清寒

曾真◎擦玻器

这对擦玻器跟了她很多年了

从她新婚到现在

它们也渐渐老了

可依然形影不离

它们一阴一阳

深深吸引

她从左擦到右

它们配合默契

又从右擦到左

它们不喊累

仿佛很享受这种夫唱妇随的节奏

玻璃透亮了

更多地阳光窥视室内

两米宽的床上

两套被子分头叠放

一副枕头各放一头

两边床头柜,两张单人照

还有很年轻的笑容

墙上,结婚照蒙了一层灰

阳光照着它们有点刺眼

高短短◎看旧照片

这个下午,失效的事物太多

除了塑料纸下堆起的气泡

还有大把大把少女的长发

她的喇叭裤,的确良衬衫

她白嫩的手指悄悄爬上细纹

她的美,被另一个人代替

她的腼腆永远留在旧照片里

从此是一个新的女人

用她的双手抱着孩子

去菜市场讨价还价

也流她的眼泪,比从前更多

去接受那些恶毒或亲密的称呼

“亲爱的……”,“妈妈……”

“外婆……”,“嘿,那个老女人!”

她承担着来自世界的善意

也必须接受指责和唾沫

时间平缓或激烈地磨损她

她从没有留在任何一张照片里

却一直在变得更旧

廖江泉◎天亮了

醒了,天就大亮了

天怎么亮的,一点都不知道

天它自己亮,不需要谁帮忙

睁开眼,群山有了,土地有了

流水有了,天空也有了

我得到的每一天

都如此简单、平常

这个世界生来如此吧

那好,我就做个坐享其成的人

那好,阳光做阳光的事

我呢,我做我的人

湖北青蛙◎下扬州

江流这么宽阔,黄鹤楼那么小

天宝二十六年那么远

就是一幅画也必然布满三月不散的烟花雾气。

已经记不得当时说些什么了

酒喝得龟山蛇山都在摇动,粼粼江波如同银饼上

撒下芝麻。

为什么要去扬州?为什么前往朝廷

得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幽径?

江户大开,纳入众多宁静的帆影。

夕照双鬓,捋短髭有美学意义。

数只江鸥,嘎嘎飞近,听出它们在空中

也有蹒跚步履。江湖深远

布衣从容,此后许多年,松子

才会落到头上。

江浩◎时节

好雨未落

风,被沙尘裹挟

肆虐茶马古道,青云之路

严禁种植罂粟与玫瑰

仙人掌紧绷弦上利箭

上香的人,必定从庙宇中逃出

知更鸟无力穿越丛林

玉米颗,闲置在虔诚之手

金钱豹占山为王

灵兽们玩转巧舌之簧

迹象蔓延…

石狮威严。待日出

方可伸粗粝之手

多备芍菊,百合,诗书

以观天象

以防顽疾之痛

予飞◎乌克兰之春

安娜告诉我,战火已从她父母所在的东部城市

蔓延到南方

一年了,战争还没有停止

在这个被积雪覆盖的南方小镇

我的朋友安娜,即将成为

美丽的新娘

仲诗文◎爱情

桐花开了三朵

我们的身体又老了一些

寂静就是光线

盖过楼角里的阴影

我已不会花费时日去描绘

越来越清晰的安宁

天气干燥,四壁空空

她坐着,嚼着几粒

年前剩下的蚕豆

我看一眼,她就慌了

她一慌。就把什么都回答了

对不起,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我们的爱情缓慢一些

不急于呈现,也没有抒情

书中也找不出这些细节

我们散着步,吃着饭

无聊时,发会儿愁

西娃◎死亡的预兆

外婆后来无数次说起

死亡来临之前

是有预兆的

只是活着的人不知道

死亡的语言

28岁就夭折的小舅舅

临死之的前半年

总是在家里呆不住

他常常在夜半失踪

在清晨回来

家里人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某个夜晚找到他

他竟然蹲在屋后那颗老青木树下面

模仿猫头鹰叫唤

有那么几天,小舅舅用过的杯子,碗

上面爬满黑森森的蚂蚁

他死后,家人他的床下

发现十多个老鼠洞

它们在小舅舅的床头

堆出一座小土山

里面藏着它的袜子,内衣

外婆为他29岁生日做的鞋垫

已被老鼠咬成碎片

窗户◎赞美诗

坐在石板凳上

天空青云翻滚。仿佛有大事发生

小城有一种力量

使暮色越发宁静

两分钟后,我莫名起身

眺望西姑山:

一片通红的火海!

仿佛下沉的落日重新升起

仿佛天空里也有森林,也被点燃

神也会犯错——

而我一直不知

瞬间的变化,就是

你的变化,你的变化就是

命运的变化

哪怕一阵突起的风

一朵盛开的花

都是预言

无论多么美,多么壮观

甚至残忍地要把

悲伤翻出来统统烧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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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仲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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