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牛:十年之痛

 

铁牛:十年之痛...



作者简介


铁牛,80后,宣传思想战线一兵,行伍十年行走晋冀苏,走读大中华。职业多与文字为伴,新闻类稿件常见诸报端、网页,鲜有文学类作品。试作一篇小文,愿与广大文学爱好者切磋交友。



十年之痛
又到了初冬。

十年来,每到这个季节,我的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隐隐之痛。

2005年初冬的一个清早,我在太原接到哥哥从西安打来的电话,说父亲情况很危机,赶紧出发吧。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危险的信号。一个月前,父亲在中医院、西安交大二附院检查时,医生已经下达病危通知书,病情很严重,基本靠输血才能维持。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往返于医院和西安市中心血站之间。期间,父亲在病情稳定的时候还能和门房的棋友杀几盘象棋。看到他心情很好,我在心里安慰自己父亲不会有事,就像以往感冒一样,难受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

我与哥哥在阳方口火车站汇合后,火速打车来到神池县,又拼车来到三岔镇,最后租车到达黄河大桥。当我们赶到家里,已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急切下车,想立即见到父亲。一周以前,三个姐姐主动提出伺候病榻上的父亲,劝我赶回学校准备大四的考试,那时父亲还能在晌午时分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来回踱几步。

当我跨进院门时,眼前的一幕让我彻底崩溃了:父亲的衣服和被子在房顶上放置着!一副棺木摆在屋子里!

父亲已经走了!
印象中,父亲总是很忙碌。我最盼望下雨天,可以躺在父亲壮实的臂膀下听他讲故事。

父亲出生在抗日战争爆发次年,受社会条件局限,老百姓生活困难程度今人难以想象,家里穷得基本没有衣服穿,冬天弟兄几人共用一顶皮袄,谁上厕所大小便谁穿。后来,大伯成为主要劳力,二伯参军入伍,三伯成为人民教师,家庭逐渐走出困境。解放后,新中国普及教育力度大,家庭条件也大为好转,父亲便有机会去附近的高尧峁读冬书。有一次数学课上,他公开纠正了老师演算过程中的一个错误,一时闻名乡里。小小的我,就觉得父亲很伟大。

成年后,父亲在乡亲们的举荐下担任民办教师,给庄则坪、武家渠、刘家园则、红峁等四个村的孩子们教课,每月领取6块钱工资,一干就是七年多。1966年,父亲参加了由县教育局举办的民办教师培训班,那张几百名老师手持红本的大合影一直珍藏在家里的相框中。1970年,知识分子王叔叔从府中安排到我们村“上山下乡”,接替父亲教书,住在隔壁大奶奶家。后来父亲与王叔叔处成了好朋友,经常邀请他来家里串门聊天,两年后王叔叔被县上推荐到榆林师范上学,父亲还给他饯行。

告别民办教师生涯后,父亲被公社选派驻到付家焉公社深鄢村,担任排长,开凿府谷县至神木县的国防公路,当年的国防公路今天已被“府店一级公路”的新称呼取代。每每路过府店路,我都会追忆起父亲,不知父亲的手上扛起了多少血泡,不知父亲的脚下丈量了多少山路,不知父亲的汗水浸湿了多少布衣……

由于父亲早年曾在绥德卫校短期培训,父亲还担任了十多年赤脚医生。经常是邻村的群众隔着山沟沟大声呼叫,村里听到的群众顺便接上茬,然后由远及近把谁家生病的信息传给父亲,父亲就放下农具,背上药品箱翻山越岭过去瞧病。那时青霉素已经推广,但很珍贵,每个村只能分到10支1盒,一般的病舍不得用,发烧很严重才打1支。当时也不流行输液,都是肌肉注射,打过青霉素的人对那个痛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今天,家里还有一个用木头做的药品箱,里面分成几个小格子,有的放药品,有的放针灸用的银针,用油漆涂刷过,外观很精致,还可以上锁,是当时公社给赤脚医生们统一配发的。
改革开放后,家里的日子开始好一些。想着只有一个儿子,这便有了我—父亲的第五个孩子。

我的降临,给父亲增加了老牛舐犊般的快乐。父亲的朋友每次见到我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就总是调侃他“老来得子”,父亲不但没有作羞,反而摸摸我,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印象中,父亲是那么宽厚,顶天立地,是我心中的英雄。他从不发牢骚,家里人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他认为指责是没有用处的,所以总是做的多说的少。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对我这个老末溺爱有加。

父亲算是爱喝酒,母亲老是担心他把控不住喝多,只要父亲往酒桌上一坐,母亲就把我安插在旁边,我也心领神会,酒过三杯,我就开始嘟囔别喝了。父亲反而教我如何给长辈敬酒,酒桌上有哪些礼仪,我却听不进去,只注视他是否话越来越多,一旦发现父亲有喝醉的征兆,我就立即开启哭闹模式,父亲就只能作罢,不再劝酒,在我的强拉硬拽下早早回家。即使别的伯伯叔叔们训斥我放开父亲,我也不在乎,保护好父亲比什么都重要。

长大后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铮铮铁骨的硬汉,但小时候却完全不同。父亲经常到石马川、武家庄、郝家角赶集,每当他出发前,我都会要求他回来时必须给我带一样好吃的,我放学后也一定会在他回来的方向守望,有时甚至会等到太阳落山,但等不到父亲绝不罢休。当我看到对面山头几百米的路上模模糊糊有人过来时,我就能准确判断那是我的父亲,然后迫不及待撞到他的怀里。当然,总是能吃到各种各样的零食:麻花、饼干、面包……

直到有一天,那是我上三四年级的时候,一个冬天,父亲外出回来了,我像往常一样兴奋地跑过去,一把抢过父亲的包,使劲寻找好吃的,可是里面除了水壶,什么都没有。于是,我抱着父亲的腿哭闹不停,死活不让他进家门。懂事后,我才明白,那天他身无分文,如果父亲兜里有钱,他会不给我买吗?

想想父亲脸上无奈的表情,他的心里该有多么难受!
为了抚养五个儿女,尤其是供大姐、哥哥和我读书,父亲用尽了洪荒之力。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百多只羊,父亲上午干农活,下午放羊,但记忆中很少能吃到羊肉,真可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记得有一次,有个外村人与邻居交谈,聊起我家过的怎么样,邻居回答说:“他家有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也是村里最穷的人家。”小小年纪的我刚好在跟前,顿觉自卑。父亲知道后,可不这么认为,他说:“咱家有大学生就有希望,穷是暂时的,十年后等着瞧!”父亲掷地有声的话语,时刻萦绕在我的耳畔,多少年来学习和工作中我从不敢丝毫懈怠。

随着市场经济日趋活跃,羊肉、羊皮逐渐涨价,父亲就陆续把羊卖掉了。那时邻居们都在张罗着盖房子,父亲却不为所动,他觉得一来现有的房子购买时在全村数一数二,还好住着呢,二来投资盖房意义不大,把孩子们培养成人比盖房子重要的多。“孩子们将来要是能出去了,谁还回村里住呢!”不过在母亲的说服下,家里雇木匠添置了衣柜,雇油匠粉刷了腰墙子,逢年过节村里嫁出去的女子都会来家里串门参观,母亲也会如数家珍般地一一展示。

家里最艰难的时候当属上世纪90年代初。哥哥不负全家人的重托,考上了大学。但是,那些年物价飞涨,大学也由过去的免费慢慢开始收费,加上连年干旱,几乎没有什么收成。

“当我们足够努力的时候,老天也会被感动的。”哥哥读大学那段时间,我家饲养起了一头母猪,个头大,食量好,每次产仔都能达到12只以上,最多的一次产下17只,创了全乡记录。这头母猪每年产仔两次,一次在五月,另外一次在十一月,喂养40多天后出栏,那时猪仔行情很好,正月里每只能卖到230元,夏天也能卖到100多元,卖的钱正好赶上给哥哥带学费。

石马川逢三、逢八赶集,一到猪仔长成后,父亲就和母亲赶着牛车,把猪仔拉到集市上。即使是卖猪仔的,也不止我们一家,东西放一起,消费者自然会进行对比,然后看哪家性价比更高。我家的猪仔个头最大,毛滑溜溜的,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门道,懂行的人更是一眼就识别出是好猪。我家老顾客多,有口皆碑,在整个集市卖的最火,基本牛车刚到,买家就会立刻围观上来,纷纷钦点,然后拿过蛇皮袋,让父亲把猪仔放入袋子中再开始讨价还价,而这正是母亲的强项。

其实我家的猪仔受欢迎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小猪仔十几天会吃食后,父亲就会像呵护婴儿一样爱护他们,把黄豆、玉米磨成细粒儿,然后勾兑糠皮熬制成猪食,小猪仔吃起来特别可口,长的也很快,父亲看到它们一天一个样,心里美滋滋的。冬天的时候,父亲担心小猪仔受冷,就专门腾出一个闲置的屋子,把猪仔弄到里面进食,一开始小家伙们还不敢进去,但只要有一个猪仔贴着门弦进来,后面的都会纷纷涌入,开始美餐。过不了几天,只要到了喂食时间,门口就会自动排起长长的队伍,哼哼唧唧,胆大的小猪仔还会主动出击,从门缝里挤进来提前开吃。现在我都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头母猪,哥哥读大学的费用如何能够凑齐。

我开始读高中时,父亲有一次去准旗羊市塔乡的三姐家,发现当地没有红枣,那里马路上许多司机停留,如果把家里的红枣、酒醉枣卖给司机们吃,说不定会有市场。父亲开始时只带了二三百斤红枣,每天用扁担挑着,给过往大车司机推销。没想到结果出奇顺利,父亲带去的红枣很快销售一空。从此,父亲就在羊市塔挑着担子卖红枣,我高中和大学的花费基本都是父亲靠一粒粒红枣换来的。

2002年,我考入理想的大学,年迈的父亲执意要亲自送我上大学。那天,在太原,父亲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真的有种高兴叫“合不拢嘴”。我们一起在校园里参观,一起到宿舍收拾房间,父亲还提及他年轻时曾经来到太原贩卖羊皮,还清楚地记得街道名称“开化寺”。

父亲一生的压力在那天释怀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承认父亲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仿佛他还在某段路上,或者某个角落,在梦中也曾多次相守,只是没有依偎,当我急切靠近父亲时,梦就醒了。

俗话说“养儿为防老”,但父亲生育我们后从来没有指望将来能够得到什么,一切都是那么本真:爱的传递。在清苦了一生、儿女即将全部成家、终于可以开始享福的时候,父亲不幸匆匆离去,任何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也没能挽留住,最终静静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苦苦留恋的一方庭院,长眠在他奋斗了一辈子的黄土地上。

父亲走后,“父亲”二字及关于他的任何往事都成为我内心的伤疤,从不愿意触碰。与母亲也很少提及,怕她难受,也让自己从那次痛哭之后不再流泪。

怀念父亲,并不是因为父亲有多么伟大,他普通得犹如黄土高原上的一块土疙瘩。但他心甘情愿为子女付出全部,使尽浑身本事养活全家七口人,承受巨大压力给儿女前程打基础,足迹遍布了陕晋蒙三省区,很难想象一个普通农民哪来如此超乎寻常的决心和毅力。父亲一生当过民办教师、干过赤脚医生、修过国防公路,放过羊、喂过猪、卖过枣,奋斗不息是他人生的关键词,“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我最心疼父亲的地方。

时间能疗伤,十年时间过去了,而立之年的我也已身为人父,终于敢于直面父亲的离去,撰文纪念天堂的父亲,从此走出年少丧父的阴影,告别长达十年的伤痛,给自己那段尘封的感情作个了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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