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李艳玲:恋人们都在蒙马特(其二)

 

她捂住半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显得更加明亮,左手搭着一个女孩的肩膀,嘴角溢出笑意,铅笔逼真地勾出她眼睛下方一颗极其小的痣,她一笑,整幅画就活了起来。另个女孩不好意思地抿着嘴,阳光照得她的头发显出不健康的淡金色,她淡淡地笑,眼神瞥向旁边的那个人。她们站在一家旧书店面前,十三岁的年纪。...



恋人们都在蒙马特
06.

我看着法国地图和手边的旅游攻略,从摩纳哥到巴黎,几乎横跨了整个法国。尼斯。戛纳。马赛。普罗旺斯。蒙特马利尔。里昂。图尔尼。欧塞尔。内穆尔。巴黎。一路北上,我越靠近巴黎一步,内心就惶恐一分。

Denis送我到火车站,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Au revoir。我在车窗外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伤。他说即使Camille不见了,却仍能够远远地远远地思念她。他说她就在他心里。多么动人的情话。尼斯是带着意大利情调的老城,Denis算得上是半个意大利人了吧。

我倚着车窗,蓝色的天空在我右侧伸展,外面是大块的平原,有羊群慢悠悠地吃草。这么空旷的平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带着与生俱来的安逸闲适,不被破坏不被打扰。任亦祈在车行至半途打了电话过来,“你现在到哪了?”满满质问的语气。

“你猜。”我仰着脸看窗外,座位对面的一个法国姑娘友好地朝我笑笑。

“……倪雪言,你回来吧,我们再好好商量行吗?”这下变成恳求的语气了。他没有回答,继而说道,“婚礼要不照常进行,我从来没有想要和你分手。”那个姑娘转了脑袋,向身后的人要了两杯奶茶,她把一杯放在我面前,仍旧笑笑。

我感激地说:“meric。”发音是Denis教我的,姑娘摇摇头,示意不用客气。

“什么?”

“我在法国,”我轻声说,“我不想和你结婚了,我现在已经不难过了,难道罗姗姗这个没有告诉你吗?”

那头沉默了。其实我很不想承认在很大程度上我是不理解任亦祈的。他对我来说一直是涂着张半透明的玻璃纸,我一靠近触碰的便是毫无温度的外壳。我抵达不了他的灵魂。从另一方面说,我可能这一生都不能倚靠他给我的感动生活,我需要爱情,一场奋不顾身热烈又偏执的爱情,而他只是一根小火苗,在寒风中脆弱地颤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不爱我,却打着“适合”的幌子要和我在一起。

毫不偏袒地说,任亦祈是非常适合结婚的那类人。他很完美,这种完美是指有薪水不错的工作,有房也有不算名贵的车,性格温和,周末能陪妻子睡睡懒觉偶尔也陪孩子去游乐场,不会抱怨逛街的辛苦,不会出轨。就这么逐渐变老,完成这一生。没错,完成。像是一个程序,设定好之后就按着指示一步一步往下,不需要思考,也浪费不了太多的感情。

老妈说倪雪言你也不小了,到现在还作什么作,等你以后就后悔去吧。

我顺势攀住她的手臂,头靠在她的肩膀,苏青釉在的时候我经常就这么靠着她的肩膀,窄窄硬硬的却特别令人安心,老妈的不一样,宽宽的很厚实,让人有种热泪盈眶的温暖:“老妈,说真的,我不会后悔,作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大不了就不结婚了,反正我有很多朋友,不会孤独一个人死。”

老妈动了动嘴唇,听我一番类似自暴自弃的说法破天荒地没有生气,她只是淡淡地回答:“随便你好了,你别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像我一样糟糕就可以了。”

我“嗯嗯”地点头,眼睛酸胀得厉害。那是我得知苏青釉死讯的第二天,我去试婚纱等任亦祈等了很久,他开会就把我晾一边我早已经习惯,但是眼睛仍旧不老实地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当时恍惚了一下,整个大厅除了我就只剩一个帮我换装的女孩,她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裙子,春天刚刚过去,带着微寒,我盯着镜子时她冲我笑了一下,说:“很漂亮的,你已经看很久了。”

“诶?”那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苏青釉,苏青釉在镜子里冲我笑,仅仅一个虚影,一下便闪了过去。我慌张地回头,只看见女孩莫名其妙的神情,“怎么了?”

我下意识去拿手机,发现多了一条短信。那条短信我一直记得,我看完就删了,但是里面的每个字都像是附在我的神经上,就连呼吸都颤动到疼痛。我从婚纱店出来,胃一直抽搐,终于在大街上吐了出来。那则迟到了有三个月的讣告如同诅咒一样降临在我身上。确认过内容之后,我睁着眼睛从天黑到天亮,冲着双眼布满血丝的自己呵呵傻笑,持续到中午我对任亦祈说分手。

“我去找你,我一定能找到你!”任亦祈的声音听上去焦躁又愤怒,“如果我找到你了呢?你会回来吗?”

我弯了弯嘴角,“不会。”

07.

对面的女孩一直盯着我看,她侧侧脑袋,仿佛犹豫了一会儿:“你还好吗?一副要哭的表情。”

我捧着那杯温热的奶茶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会中文?”

“啊,”她小诡计得逞般乐不可支,“我叫Cloe,中法混血,我爸爸是法国人。”她金色的头发闪着亮光,脸颊的雀斑生动起来,活泼可爱。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你和男朋友吵架啦?”

“没有,”香甜的液体滑过我的喉咙,“我们分手了。”

Cloe耸耸肩向后靠了一点,“哦,我也刚刚分手,他把我甩了,就在上一站,”她满不在乎地想了一下,“然后我就把他的身份证和护照偷偷扔到火车铁轨里去了。”她坏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没什么嘛,嘿嘿,我想想就挺开心的。”

我瞠目,张了张口,索性还是闭上。她手指敲着纸杯,低下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坏?”

“我们一起来法国看奶奶的,结果回来就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前一小时还说永远在一起,我恨死骗子了。”她低着声音,忽然又抬起脸,问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分手出来散心吗?”也许是奶茶的缘故,抑或是她的眼神,又或者是她令我安心的中文发音,我放下杯子说道,“不是,缅怀故人而已。”

仅仅只是个“而已”。我假装看窗外,她眨了眨眼睛,也没再说话。之后不知不觉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站,然后发现眼前的混血姑娘不见了,我的杯子下面夹着一张纸条:“祝你好运。——Cloe。”在异国的来自陌生少女的祝愿,我朝四下望望发现她真的离开了,心里有片奇异的温热化开,我把纸条夹在苏青釉的日记本里,却发现有张照片贴在末页。

苏青釉站在青天下,张开双臂闭着眼睛仿佛在拥抱着……风,她表情满足地微微笑着,身后一条河流,泛着粼粼的光。她戴着顶红色的爵士帽,脸衬得苍白,黑色的呢子大衣到了膝盖,下面是长过膝盖的皮靴,她一贯的装扮。我喜欢这样的苏青釉,特别简单,却也繁复。

我轻轻地抚摸着照片,往前翻一页,她潦草的字迹写着:Je t’aime。

Je t’aime,我查了字典才知道是法语的“我爱你”。我困惑地翻开日记,却没发现关于“Je t’aime”的只言片语。苏青釉出国前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就连罗姗姗都有了个爱说甜言蜜语的男朋友,而她只是皱皱鼻子,“谈恋爱好玩吗?不好玩还麻烦,哪有你好,我能赖着你一辈子干嘛要找男人?”

有时候我觉得苏青釉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猫,她翘着尾巴神气又骄傲,但是内心却是孤独的,你能把她养在身边但并不代表她接纳你,她对大多数人客气有礼貌,但是永远也只是“客气有礼貌”。如果有个人能让她松开全身警戒毫不犹豫地亲近,我会觉得那真是上天对那个人的眷顾了。

我再次翻出那张照片,它紧紧地黏在最后一页纸上,那条闪着粼粼光波的河流我认出来了——塞纳河,法国第二大河,横贯整个巴黎的河流。我对塞纳河的印象是笛安写的《塞纳河不结冰》里的塞纳河,那个苏美扬让我印象深刻,她和苏青釉一个姓,只是她以另一种生命形式活着,而苏青釉没有。

我忽然很想见见那条河,像童话一般的河流。
08.

途中做了一个梦。苏青釉在凌晨时分叫醒我,我皱着眉,不情愿地紧贴着听筒,对面传来一阵阵类似于“沙沙”的声响,她的呼吸声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接着是风声,辽远而空旷,仿佛在心里撒下了一把寂寞的蓝。她轻轻哼着一支歌,没有歌词,但我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宁静和心安,紧接着又是一声“哗啦”,像是水撞击着岸发出的声音。

“海边吗?”

“是呀,好听吗?”她反问我,像个捡到好看玻璃球急切找人分享喜悦心情的孩子,“我一直都想让你听听。”

嗯嗯,我不禁笑,“大半夜的你在外面……”然后笑容止住,我忽略了时差问题,“等等,你那里是白天?”

“对呀,”她讨好般地笑笑,“要到傍晚了。”

我深吸一口气,但还是异常地愤怒,“我挂了!”她大概手拨了一下水面,我能想象到她侧着脸垂下几缕长发的样子,“那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当睡前故事。”然后就自顾自一个人讲了起来,一字一句地到我耳朵里,拼凑出一个个破碎的片段。我睡意全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起话来,然后她说:“我好想回去。”

回到哪儿呢。我失魂落魄地问一句,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下了车整个人浑浑噩噩像是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我看着气派的火车站,巴黎,这个被冠上无数名号的浪漫之都,在我的视网膜里呈现的是灰色的影子。我定了定神,天逐渐黑下来,我只带了一个背包,看了看四周,然后没想什么就迈出了一步。我消耗很多力气了,自从知道你死去我的身体如同缺失水分逐渐干瘪下去,天变得更黑,但是灯光却更亮,它们像是赌气般撑起这个漆黑的世界。

乘地铁8号线到了亚历山大三世桥。连接香榭丽舍大街和荣军院广场的亚历山大三世桥,是俄皇尼古拉斯二世作为法俄亲善送给法国的礼物,据说是世界上最美的大桥。我慢吞吞地抚摸着冰凉的石壁,苏青釉在这里拍的照片吧,璀璨的小金马像是抬起马蹄就能飞走般,我喜欢桥灯啊,看上去古朴又现代。我俯身看着脚下的塞纳河,心里忽然想苏美扬会不会跳出来,然后又不自觉嗤笑了一声。如果她能出现的话,苏青釉也必定会出现,那瞬间我倒是期待了好几秒。

没有找旅店。我就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像个流浪者般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惶恐感已经完全消失,还打算好了要是被问起来就说在等待戈多。我扯扯嘴角,这个冷笑话不知道法国人能不能听得懂。我买了杯咖啡,拿出旅游手册慢慢看。

苏青釉初次来到这里的心情是什么呢?我靠着椅背,灌下一大口咖啡,你哭过吗?对着异国的月亮什么感觉呢?你喜欢摩纳哥的原因是它太小了对吧,而巴黎太大了,大得人心都一直空空荡荡,像是悬浮在半空的氢气球,等不及到两万米的高空就会爆炸。

手里的咖啡没有喝完就已经彻底凉掉,周围的人仿佛离我很远,他们衣着光鲜,笑容纯粹。他们在讨论什么呢。就像是“明天会下雨吗”“我小狗生病了怎么办”“环游世界的旅行就要实现了”“这里夜晚很惬意呀”“昨天买的裙子真漂亮你要看看么”“哈哈哈”“对的对的”“前面转弯再直走就可以到了”,普通的、直白的、悄然的、紧张的、远的、近的、小声的、大声的,可是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只拥有对你的悄无声息的悼念。

12号线到Abbesses站,帕特广场,位于蒙马特高地。我在地铁站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脸看到墙壁上的涂鸦,黄色的颜料颤颤抖抖地划出破裂的椭圆形,仿佛有什么从中逃了出来,留下一个空空的裂口。我看了看四下没有几人,于是拿出记号笔在那个“蛋”里面画了个桃心。可惜不是粉红色。我有些遗憾地退后一步,那个桃心仿佛在里面蹦跶了起来。

——送给苏青釉,我想这么写。但最后还是写上了“For Camille”,啊,巴黎人民原谅我。

我在帕特广场附近找了个小宾馆,放下包洗了个澡,但是躺在床上睡不着。大概是那杯咖啡在体内作用,天气变得闷热,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在呼呼地吹风。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淡黄蜷曲,短短的像刚刚破土的葱。当时想到这个,忽然笑了一下,当我发现自己无法和他用英文交流的时候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对啊,不是每个人都是Denis,不会给你当导游又当翻译还提供住宿。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咧起嘴,给他看我手机刚刚谷歌翻译出来的结果。

“OK!”他露出一个了然而又大度的微笑。

这是凌晨两点发生的事情,他趴在桌上睡觉,抬起脸看见我时的神情迷迷蒙蒙像是从一场大梦里走出来。

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有几个年轻人唱着歌,但也无法使夜晚变得喧嚣。灯光倒是明亮,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夜景非常绚丽,风将一房间的沉闷卷走,可是我的孤独却无处安放。我在这个世上似乎举目无亲,我就像是一只摇晃着快要沉如水中的野草,无力又单薄,失去土壤也只能在秋风里死去了。

隔天我去了苏青釉打工的那家名叫“ROSE”的咖啡厅。我几乎是睡了一整个白天,傍晚时分广场人群依旧拥挤,很多画家在这里摆摊,他们的脸热情洋溢,有些正在拿笔帮游客画着肖像,有些则是盯着作品出神,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匆匆看一眼,沿着一条小路拐了进去,不出百米,就看见了那家咖啡厅。花式字体勾出漂亮的“ROSE”,墙壁上还挂着一幅玫瑰的摄影作品。我觉得玫瑰很熟悉,像是Elisa院子里的那些。或许就是。

但是我没有进去。我站在外面静静地盯着那幅画出神。这是玫瑰开得最旺盛的样子,鲜艳得快要燃烧起来的红色一直在我眼睛里跳跃,它被别在暗蓝色的墙上,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外国文字。我茫然地注视着,直到听见有人叫我。

我侧过脸,看见一个男孩好奇地看着我,他穿着咖啡厅统一的白色制服,是这里的服务员。我抱歉地朝他笑笑,准备往回走,但是他却急忙跑了过来。我疑惑地想,难道看幅画也要付小费?结果他却说:“Miss,do you like the photography(你喜欢这幅作品吗)?”

我听懂了,然后点点头。他凑近的时候有股非常好闻的香水味,我冲他微微笑,说是我朋友的作品,我只是恰巧看到有点惊讶而已。他似乎比我还要震惊,指着这朵玫瑰说Camille?你的朋友?

对啊,我再次点了点头,我的好朋友。

她已经好久没有来上班了,她还好吗?怎么不见她来呢?这个男孩似乎有些急切,他说他想念Camille,这个女孩工作一直很认真,他们以为她会在这里一直干下去。他看着这朵玫瑰解释道,这是Camille放在这里作为商品卖的,他刚刚以为我对它有意,想和我谈谈价钱——但是现在用不着了。他有些羞赧地朝我笑,小姐,你见到Camille的时候替我问声好啊,我挺想她的,一般人都泡不出来她咖啡的味道。

好啊,我看着他蓝色的眼睛说道。还有这个卖给我吧,我想要带回去。

这是一套作品,这只是其中的一幅,他说道,神情忽然变得忧伤,Camille的作品一直都挺受人欢迎的,卖得也很好——只是,他犹豫道,我们一直找不到她,只剩最后这些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了。

我全部都要。我笑着说,但是内心却在挣扎:你真的要把苏青釉的作品带回去吗?那么她在这里的最后的痕迹也要被抹掉了。

男孩眼睛明亮,真的吗?我们会把钱打到她的账户里,我们还有她画的一些图,但是不打算卖掉,我们觉得她特别有天赋,以后一定一定会创造出更多的作品。你见到Camille时一定要让她回来看我啊,等我有钱了也可以去找她。

我只是点头。我不知如何对他说你崇拜的Camille实现不了你的“一定一定”了。

男孩答应帮我寄回去,我抚摸着那支玫瑰,问他,这个背景是哪里?

蒙马特的爱墙啊。他闪着一双大眼睛,笑的时候显得单纯没心机,离这里不远的,Camille喜欢那个小公园和爱墙,她甚至在那里种了很多很多的洛丽玛丝——一种纯白的玫瑰,温暖的季节一来那里就变成盛景了。我们都很喜欢她种的花,感觉既温暖又有一种非常——

——绝望吧,我说道,她做什么事情都会拼尽力气,所以达不到“好”的程度的话就是“差”了。所以有时候会觉得无望,会很没信心,但其实她都能做到“非常好”。

对,她说那些洛丽玛丝玫瑰都是送人的,从它们开出花朵的那一刻就是送给那个人的。他认真地说道,Camille难得那么认真啊,看上去总是迷迷糊糊的,她深爱的那个人一定很幸福吧。

她……说过那个人是谁吗?他是不是一个叫做“Nathan”?我记得苏青釉的日记本上提及过这个人。

当然不是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就是Nathan啊。虽然Camille没说,但是总觉得她很满足。她一个人的时候特别爱发呆,我也不好意思总是打扰她。

她经常一个人?

她不常和人交流,每天固定的路线就是学校和这里,偶尔消失一阵,像现在这样,我还以为她不久就会回来,结果老板说她已经辞职了。说着他的眼睛无意识往店里瞅了一眼,我说,快去吧,要扣工资了。

嗯,他点头道,仿佛想起来什么,等我一下,Camille有个宝贝的东西落在这里了。你见到她的话就还给她吧,我担心哪天会弄丢。

我就站在门口等他,透明的玻璃墙内有对情侣亲昵地说着话,他们偶尔低语,表情甜蜜。世界上的恋人们都是一样的表情,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期待,他们悄悄在心里勾勒着永恒的蓝图,可是苏青釉的图缺失了,我甚至找不到关于那个人的蛛丝马迹。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苏青釉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是依旧我行我素还是变得长袖善舞,会爱上什么样的人,我甚至准备好全身心地去祝福他们。

我甚至想过如果苏青釉回来,我一定要继续和她住在一起。

我甚至想过如果苏青釉没有交上男朋友,我一定一定要介绍给她一个最好的。

可是她在异国的病房里独自流泪的时候我居然是在和罗珊珊争一个不属于我的男人,我居然不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陪伴她,我居然没有看到她最后一面,我居然是在三个月之后才得知她已经死亡的消息,我居然妄图在蒙马特找到她的过去,我居然带着这样的渴望站在她曾经喜欢的土地,也没问一句“可不可以”。

Nathan出来的时候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我接过去,紧接眼前的世界一片朦胧——是我们初三毕业的合照。我们都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五月末刺眼的阳光也比不过她灿烂的笑容,她还戴着牙套,眼睛眯起来能看见漆黑睫毛的光泽。她挽着我的手臂,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则是比出一个老掉牙的“V”的手势。我们初中不在一个班,于是她每次来找我,就有人调侃道:要不让苏青釉转过来算了,跑来跑去多麻烦呀。

她经常看着照片傻笑,男孩慌张起来,可你怎么哭了?

我摇摇头说,Nathan,非常感谢你。
09.

蒙马特位于塞纳河右岸,是一座一百三十米的高丘。很多艺术家都曾在这里进行创作过,包括萨尔瓦多•达利,巴勃罗•毕加索和文森特•梵高。这里也有很多非常知名的景点,像是圣心大教堂、圣比埃尔教堂、红磨坊、狡兔酒吧以及爱墙。攻略上还写了雾巷和蒙马特的葡萄园。

苏青釉曾在爱墙旁拍过一组照片,而今我站在爱墙前,这由511块长方形石砖拼成,有311种字体和280种语言,满满都是“我爱你”的墙面前,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如同置身教室后面的那块绿色的黑板前,学生时代一直陪苏青釉去画后面的那块大黑板。她即兴发挥,粉笔和水彩运用自如,几小时之后便出现令人惊艳的板报。那块黑板经常被评为优秀,也一度成为各个班级模仿的版本。

这些“我爱你”显得这么深情。我在左侧看见了中文版的三个字,不是很规整,但谁规定爱就得是符合常规的?我叫住路过的一个女孩,拜托她帮我拍一张照片,这一路似乎很匆忙,我根本没闲心去拍什么,欣赏什么。她乐意地点头,我就站在墙面前,她用食指圈了圈嘴角,我摇摇头,示意自己真的笑不出来。

女孩走之后,我坐到公园一旁的椅子上,发现身后生长着一大片洁白的玫瑰花。我环顾四周,然后想起来,或许这是苏青釉种的“洛丽玛丝”。纯白色的,洛丽玛丝。我查到它的花语是:死的怀念。

你能预知到未来的命运吗?我弯腰仔细地盯着这些花,它们仿佛是一直保持着盛放的姿态,笔直笔直地伸展自己。我轻抚其中一朵,像抚摸一个情人。

多年之前,你喜欢这些花朵,你说它们像你的灵魂。多年之后,我发现两者却有共同之处,它们在我这里都是永远盛开的。

我扯了扯嘴角,随后离开。不远处有对情侣在接吻,他们旁若无人地亲吻,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他们自己。他们能挥霍青春,在爱情里他们永远年轻。在蒙马特的恋人们哪,希望你们永远幸福。

你就没有什么对我说吗?我仰着脸,天空晴朗得要命,云朵漂浮,沉寂悠然。还是在大街上,大部分的欧洲面孔,偶尔能看见几个亚洲人,我站在一个画家旁边看着他专心致志地画着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头发金黄色,眼珠青绿色,像个精灵。我侧着脑袋盯着她看,她害羞地直眨眼,没有说话。很精致的小摊,我曾经非常向往当一个流浪艺术家,我渴望有个自己的小店,要是不成的话,开个糕点店也可以。就这么闲适地过一生吧。我没什么大的人生抱负,也没什么理想,偏要说的话,那也只是等苏青釉回来,我们一起投资个店,她答应过我,这也一度成为我赚钱的动力。

现在这都要我一个人去实现了。我无奈地耸肩,看着挂在木板上的画,有肖像、风景,还有留言。我一张张看过去,然后在一张画前止步。

我抱着这样的期待等待着你的回应,结果你终究是听到了,对吧。

她捂住半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显得更加明亮,左手搭着一个女孩的肩膀,嘴角溢出笑意,铅笔逼真地勾出她眼睛下方一颗极其小的痣,她一笑,整幅画就活了起来。另个女孩不好意思地抿着嘴,阳光照得她的头发显出不健康的淡金色,她淡淡地笑,眼神瞥向旁边的那个人。她们站在一家旧书店面前,十三岁的年纪。

底下有行字,字迹我再熟悉不过,她曾教我学她的字体,那个“f”下边的小勾总是潇洒自在。

——For my forever love

在蒙马特的大街上,这个七月已经接近月末,天气一如既往地温吞慢热。世界各地的游人们经过这条街,他们困惑地看向路边一个女孩,她蹲下身,脸埋在双臂里,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放声大哭。
尾记

“有时候很想念你,想念我拼命考上一中时那种奋不顾身的勇气和热情,想念在国内生活的每一个场景,就连高中末尾时最痛苦的时期也反复地回忆起来。我在蒙马特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唯一一个好朋友是班里的一个瘦瘦矮矮的日本女孩,结果她却在三年前跳楼死掉了,我在想,生命到底是不是这么没有意义,可以用‘死亡’来解决所有不想面对的困境。

“可你并不知道,我曾一度想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了结自己。我一边用笔画着你的脸,一边默念你的名字,但还是害怕自己会忘记你,害怕我们就在这样平淡的生活里像两条小鱼在无垠的海洋里失散,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抑制不住地惶恐惊惧。我只有听见你的声音时才会小声地呼出一口气。

“最近每天都会想到很多,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我真的很平静,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自己喜欢的味道了,味觉似乎也随着病情不断恶化下去,我特别想念学校门口那家烧烤摊,我爱死那个老板往羊肉上刷上厚厚辣酱时大方又豪迈的表情了,我在法国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幸福的表情。身体一天一天地衰败,我在自己最年轻的时候体验着生命从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流逝,却毫无作为。我多么渴望能看见你像Elisa奶奶一样活得那么久,她的丈夫先于她离世,但是她活得健康又开心。她是个很勇敢的人,我希望你和她一样勇敢。

“我最近看了柏原崇拍的短片,他和年轻的时候相差甚远,可我的藤井树在凝固的时间里永存了,他会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他的情书穿越了那么多年也终于到了女孩手里,一封迟到那么多年却始终打动人的情书,我一直想,他在遥远的天国也没有停止爱她吧。我在这里偶尔像个傻瓜对着空旷的小公园喊‘你好吗’,我只想说给你听。

“我对你隐秘的感情永远不被祝福所以我就只能缄默,你会说些什么呢,我只能带着猜测的心情将那些我不喜欢的言论通通遗忘,可这些我并不打算让你知道,让它们随着我一起去天国吧,我祝福你,我希望你的婚姻完美,我希望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幸福。

“只是希望你不要太用力地流泪,不要过分地抱怨自己,那样的情感集中在一起,我担心你把那些关于我的感情都一并流走了。

“不要忘记我。

“是奢望吗?是奢望吧。

“可是我爱你。”

(《季节风》2014.12总第66期)



作者简介
李艳玲,安徽芜湖人,现就读于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曾任《季节风》主编。热爱阅读和写作,灵魂一半偏执一半软弱,一半喜欢纪德,一半钟情王尔德。


jijiefeng2016



季节风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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