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风人葛启文:在唐诗里回家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四处飘泊,很像这列遍体鳞伤的火车,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今它已如释重负,载着一名还乡者、唐诗、油菜花瓣,驶向地平线以外的深处。...

作者简介


葛启文,男,1987年生,安徽芜湖人,曾担任《季节风》主编。曾在《美文》、《文学界》、《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文字若干,并被收入长江文艺出版社、漓江出版社的年度文学选集,现供职于中央电视台。


在唐诗里回家



唐诗似雷电,击中了一个回忆者的眼球,在迸裂的瞬间,火光汹涌蔓延,暗藏着瞬息万变的锋芒。朗读唐诗,像子弹穿透风景,内心无比悲欢。唐诗里的语句、节奏、色调,充满了隐秘的汁液,容易倾泻在纸上,汇聚成流。长久以来,对唐诗莫名的钟情,文艺气息便油然而生,喜欢回忆过去,无声地咀嚼一幅幅从少年到青年的碎影。

唐诗是回忆的路标,我一看到就心中惊喜,仿佛找到了打开记忆的魔法石。

有无数理由让我永远记住一片片青春,一句句唐诗。多年以前,我刚刚开始了青春期发育,带着满腹的幻想,在一个离家七百米的乡村中学读书。校园四周是颜色单调的丘陵,每到黄昏,树木的叶子落了一半,剩下稀疏的枝桠。麻雀停留在松针之间,它腹部圆润,深嗅着黏糊糊的腥风,多么美妙。我爱这乡村的场景,相信总有一片天地是为自己准备的。

那时候,我喜欢低头坐在矮凳上,练习写作,笔尖总是渗透了一些青春期的遐想。当一束暗淡的光线投射到草丛,香草味渐渐弥漫,青春期变得有些骚动;我重新打量自己,发现雄性激素不断燃烧,身体很多部位开始变化。在一个雨后的傍晚,我依旧坐在那个矮凳上,一只陌生的手掌微碰了我的脊背,我回过头: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站于眼前,亭亭玉立。她递给我一本《唐诗三百首》,微笑着说,送给你。而我屏住呼吸,假装镇定若无,心里又暗暗偷看她清纯脱俗的样子,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吗?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珍,平常穿着一双粉红的胶鞋。她父亲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初二时她成为我的前排同学。我们无话不说,花儿一般的笑容绽放在脸旁。记得一次图画考试课上,老师给同学们的题目是画一样东西。我焦急了良久,抓头搔耳。她说,调皮鬼,有个好办法噢。于是,她按住我的左手,在纸上用铅笔描画了手的轮廓,然后绘出指甲,涂好颜料,一张画便成功了。我无比兴奋,心里不免生出一丝爱慕之意。

珍的家在教学楼后面的食堂旁边,青砖房子,灰褐色的墙壁被雨水磨得溜光。周末,我经常去她家玩,聊天,下棋,或商讨文学。珍酷爱唐诗,是学校最漂亮的女生。每次进入房间,她手舞足蹈地打开自己的箱柜让我参观,里面衣服都很整洁,落落大方。我们捧着茶杯,在门缝的光线里,仰望窗外橘子树上飘浮的果实,懵懂之中,竟然产生了诗意般的幻想。所有一切是青春的骚动吗?尤为难忘的是,她家的古籍藏书异常丰富,一排排书架直达壁顶,很有气势。书香,季节,盖上了青春期的烙印。在唐诗里谈天论地,古籍用时光的羽毛,让我成为早熟季节里一枚半成熟的果实。

早熟。雨水从细嫩的肌肤滑过,果实亦瓜熟蒂落。一天傍晚,我送珍去两公里外的医院体检,当时天黑得很,她默不作声,紧紧跟随在后面。山村的夜风透凉,间或有一些飘摇的月光,在天穹下,稻草垛习惯发出腐败的气味。我听到她胸腔里激荡的呼吸,渐渐淹过了头顶的来自大气层的超声波。珍比较害羞,依偎在我的肩膀,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我注视她,眼神产生的是一种情愫。沿着池塘和荞麦田之间的小路,人烟寥落,星辉斑斓。

应该说,当时我是一个孩子,容易在青春期变得无法理喻。学校离家很近,但我喜欢住校,期待放任自由。每天上完课,除了经常去操场踢一会儿的足球,几乎都呆在宿舍。宿舍里摇摇欲裂的书桌,纯白的被褥,墙缝污秽的蝙蝠粪,破旧的录音机,褪了漆的拖鞋,都是日常生活里一些不可缺少的剪影。不知不觉中,茂盛的胡须从脸颊长了出来。我执意蓄起胡须。在暗淡交错的台灯下,我经常深夜思考一个少年成长的历程,或者捧着一本珍送给我的《唐诗三百首》,爱不释卷。孰料,灯熄灭了,我又陷入抑郁症患者般的困惑、遐想,久久不能入眠。甚至想象唐朝人的生活而不能自拔:我企盼做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储藏兵器、粮草,满城尽带黄金甲;我渴望稻米流脂,粟麦堆满了官府和大户人家粮仓的景象;我梦想自己饮酒赋诗,风流倜傥,带着心爱的珍一起浪迹天涯。

不久以后,随着学校的老房子搬迁,这些白日梦般的幻想也随之灰飞烟灭,而我无比熟悉的珍,也撤离了我的内心,跟随父母坐上一辆开往南方的长途汽车,在广东定居下来(现已成为一名公务员)。我当时哭得差点晕倒,这离别的伤也让我心里失落了很多年。

事实如此,一枚青春期生长的浆果,落在水中,注定会留下持久的震撼或回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敏感于青涩的少女背影,青涩的记忆,青涩的唐诗滋味。尽管前几年,因为上大学,我已将自己的户口从安徽老家芜湖迁到一个叫“安庆”的城市,与很多打工者类似,重复一次由乡村往城市的搬迁。但这个城市的气味、颜色和声音让我难以接受,尤其是工业污染,仿佛一点一滴地侵噬着躯体,让我越来越接近于一只干瘪失水的橘子。

时光如流水一样逝去,珍南下之后,我们从未联系,再没有见过面。以前的事情统统成为记忆。事实上,初恋情人的结局大多是这样:可能会伴随一生,也可能只是匆匆过客。珍或许就是匆匆过客。我突然想到了崔颢的那首《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读到这里,感觉唐诗就是烙在青春期的胎记,见证了自己从少年到青年的蜕变成长。
其实有时,一首不被人注意的唐诗,也能让我成为成熟青年之际,真正触摸到底层的悲欢离合,比如四个月前,我以在校生的身份参加师范实习,地点是焦村小学,带语文课。当时,腼腆瘦削的我还不能完全适应由学生到教师的角色的转变,刚迈向讲台,浑身就不自由了。这个小学处于偏僻的山脊,远离喧闹,到处是油绿的葫芦、蜂房式的草屋、穿着帆布鞋上学的孩子。人,口,手,山,日,水,木。这些汉字是我最先教给他们的,另外,也教一些简单的唐诗。在这过程中,偶然发生了一件戏剧性的小插曲。一次,我手握粉笔,兴致勃勃地讲着骆宾王的那首诗《鹅》,忽然,教室后排的一个男生跳进了我的视线,他趴在桌子上蒙头大睡,没有丝毫动弹。我登时冒火三丈,他是品学兼优的学习委员,怎能上课睡觉呢?于是,我踱到后排,推醒了他,问,为什么在课堂上睡觉?

他沉默了半天,低下头,幽幽地说,俺爸在工地摔断了腿,无钱瞧医生,昨晚,妈在厂里加班挣钱,俺在爸的病床前陪了一夜。

我刹时愕然。下课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教室,没有给他任何惩罚。后来,每当回忆起这件往事的时候,莫名的忧伤便涌上心头,让我不断想起了200公里之外的亲人们,包括父亲,母亲,几个兄弟姐妹,或者那个乡村中学。

就在昨天,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坐上一列从安庆开往芜湖的火车,等候回家。皖南丘陵深处的一个乡村,我曾经离开,即将再次抵达。打开车窗,细腻滑动的腥风向我迎面吹来,软软的,咸中发甜。火车发动机的噪音刺耳,如潮水,由近及远,渐至铺天盖地,即刻,那么多的景色被一一抛在身后,遥不可及。安庆。大渡口。殷汇。池州。青阳。九华山。烟墩。铜陵。芜湖。一路上,火车在锃亮的轨道上奔跑,呼啸行驶,不断丈量铁轨的长度,仿佛丈量地球经纬线之间的距离。

在途中,浮躁的心向体外跃跃欲试,此起彼伏,一本《唐诗三百首》被我翻开,又合上。接下来,手机铃声响起,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神秘兮兮地让我猜她是谁。我心中一片恍惚,被似乎熟悉的口音所刺激,顿时百感交集,禁不住喊出一个字,珍。她是通过一些老同学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们相互客套地寒暄了一阵,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语,除此之外,我发现彼此陌生了许多。她的声音已不像以前那般有磁性,变得成熟响亮。她告诉我,她那边刚下了一场强烈的暴风雨,满目狼藉,可我坐的车正穿过一片新鲜欲滴的油菜地,朝着回家的方向。

忽然,我莫名忧伤起来,泪水涌出了眼眸,一发不可收拾。蓦地回首,无数片油菜花走马灯般地从眼前一一闪过,不断填补被岁月划破的天空。记忆中最甜的不是糖,而是唐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四处飘泊,很像这列遍体鳞伤的火车,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今它已如释重负,载着一名还乡者、唐诗、油菜花瓣,驶向地平线以外的深处。
(《季节风》2007年总第52期)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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