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严欣:笼中夏

 

晚来风起,孙家屋前池塘边的那棵柳树略带疲懒地舒了舒枝条。风里的蛙声蝉鸣渐渐大了,丝毫不见在风中飘散的意味,倒让这本该静谧的夜聒噪了起来。...


笼中夏



晚来风起,孙家屋前池塘边的那棵柳树略带疲懒地舒了舒枝条。风里的蛙声蝉鸣渐渐大了,丝毫不见在风中飘散的意味,倒让这本该静谧的夜聒噪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此时正是南方收割稻子的忙季,我开了堂屋的门搬了个凳子坐在走廊上,一边拿着祖母的蒲扇驱赶周身不断的蚊虫,一边抬头盯着初升的月亮。这月色算不得皎洁,月晕都带着微微的红,但很容易让人望痴了去。

也是没事可做,我干脆站起来仔细地观察着月亮,直走几步离了走廊,免得碍事的廊檐阻了我的目光,却忽地发现这月亮是跟着我走的。我一时新奇,倒也忘了祖父祖母让我看家的事,望着月亮走了起来。那月亮果然这样,是跟着我走的。我想起祖母和我讲过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后羿当时也是这样追不到月亮。我想着竟有些不信,干脆望着月亮跑了起来,待到没了什么力气停下,发现月亮还是那样子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不由模糊地感受到了两分烦闷。玩心没了,正准备回家,却发现一抹红色的身影从眼前闪过,似是孙家的新嫁娘。再看,身影已不见了。这才发现自己正走到孙家屋前的池塘边上,便也不做多想,径直回家了。

嫦娥的故事没落个好结局,只余碧海青天夜夜心,总引人叹息。我却觉得,这个孙家的新嫁娘也很让人叹息。
我第一次见她,是她才嫁到孙家的那天。孙家在村口,屋旁就是大片的田地,田里有许多电线柱子,柱子上无一不绑着大喇叭。这日,那大喇叭放的是很喜庆的歌,似是送嫁,与张灯结彩的孙家很是相配。我跟着祖母把包了一层红纸的礼钱送给孙家人,又得了些糖果,便进新房里看看新娘子。

新娘那日穿了一身很喜庆的红裙,端正地坐在床沿。近看,上了粉面胭脂,虽不算特别美丽,但也有几分丽色。只是新娘子太瘦,瘦到身上的红裙都有点不大合身,让这丽色轻易地被掩去大半。一旁的奶奶阿娘笑呵呵地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只有她一语不发。有人找她搭话,她也只是低着头,一概不理。少顷,她换了姿势动了动手腕,我忽然发现她的脸与脖颈虽然白,可是抬手时露出的半截手腕却呈现出一种土黄色,像是秋叶离开后的树干。

可现在不是流火的秋天,而是骄阳似火的夏。她也不是树干,而是新娘。

婚礼就这样无趣地进行,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扯了扯祖母的衣袖,问:“这是谁娶媳妇?”

“噢,是你三叔。”祖母看着我,迟疑了数秒,回答道。

听言,我不由得有些吃惊,立马问:“你们不是说三孬子叔叔娶不到媳妇吗?”

祖母听言忽然敲了一下我的头,有些紧张地环视周围一遭,见没人注意,才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道:“小孩子不知道别瞎说,我们什么时候说你三叔娶不到媳妇?还有,今天是你三叔的好日子,不准再叫他孬子!”

我有些吃痛地低下了头,嘴上不反驳,心里却不以为然。这孙家的三叔,从我有记忆以来,总是看到村里的哥哥欺负他,所有的人都叫他“三孬子”。这事也不怪,据说他自打出生就比别人笨拙,十岁了还不能流利地说话,只是见谁都乐呵呵的。当时孙家人只是以为孩子稍微木讷些,并没有多想。没想到有一次他在屋顶上帮忙收稻,原先做的还是很好的,而过了不多时却只顾后退从屋顶上摔了下去!这一摔,真是坐实了他是孬子的事情。

所幸是在一层的平顶摔落,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尽管受了伤,他也不喊疼,依然整天傻笑着乐呵。于是,整个村子都晓得了,这孙家的三儿子不是木讷了些,而是确确实实的一个孬子。

我再次偷偷看向新娘,她也正看到我。目光相触只有片刻,她便眼神游移地转过了头,而我却依稀看到她眼中有泪。晓得这些,我对她确然是带了两分同情的,因为我晓得,这个村里一直没人愿意嫁给三孬子叔叔。

再见到这位新娘已经是婚礼后大半个月,彼时我午觉睡迟了些,醒来没见着祖母,便想去附近找找。这样,漫无目的地乱走,竟也真让我找到了。田里电线柱上的大喇叭放着不知名的小曲,孙家屋前池塘边的那棵柳树因为有了些许年头又临着水,长得很是茂盛,祖母此时正与一群邻家的奶奶阿娘坐在这棵柳树下摘着棉花。

我去时正听到她们与一个面生的女人说着些什么,那女人有些扭捏地回答,带着浓浓的外地口音。我好奇地打量她,发现她气色似乎不大好,眼袋有些肿,脸上带着一抹奇怪的笑意。我说不出来她那笑意奇怪在哪里,却看到她穿着一身红衣裳,猜想应该是孙家的新嫁娘——只有新娘子才要穿红衣的。

看到我,她也没愣着,从身边的瓷盆里抓了一把熟了的豇豆给我。我看了一眼祖母,得到首肯,才伸手接了过来,对女人道了一声“谢谢。”

以后,我常常见她和祖母以及村里的其他人摘棉花。别人不说话时,她是很宁静的,从不多说一个字。而众人聊得火热时,她也不再冷冷冰冰,会偶尔搭上几句,虽然说话很难听懂。久了,她也从一个外地人,渐渐地成了个好相处的乡邻。
真正发生变故的,是在夏天即将过去的时节。那时南方正是收割稻子的忙时,家家户户不顾暑热,都在田地里忙活。白天一家人都出去收割稻子,又把稻子用稻草编地绳子捆起来,趁晚上消了暑热,再借助板车把捆好的稻子运回来。那些年头村子里很是太平,村民照例把家里做不了重活的留下看门,其余的全在田地里劳作,直到深夜。

那夜几近三更,我与家里人都洗漱好准备休息了,却忽地听到有人叫门,祖父去看,原是孙家的大爷。他们嘀咕了几句,祖父便回来取了夜间御寒的衣裳匆匆地出了门。

等到天快亮时祖父回来,才叹息着说:“孙家的媳妇,逃跑了。”

后来几天,孙家一直四处找寻这位丢了的媳妇。试想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孤身逃跑,应该很容易被抓回来。可是一天两天,稻子被收割完,蝉声渐消,真正迎来了秋的凉意,叶子离了树干,她依旧杳无音信。

再后来,只有偶尔听祖母她们闲谈,才会说到这个新娘了。大家对她都以孙家媳妇代称,因为没人晓得她的名字。唯一晓得的,只是她是个外省山坳里的人,花钱买过来的。

我想起那个夜晚,蝉鸣蛙声喧嚣,似是想挣脱夏的囚笼。

而我,其实是看清楚了她的。也看到了她的手上,拿了一个布包。暗夜中,借着并不算皎洁的月色,我们眼神有片刻的相接,她眼里似乎有泪,脸上却带着笑,与她平日里笑得不同。只是见到我,笑意即刻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慌乱。而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低下了头。再抬头时,茫茫夜色中已什么都难以看见。


(《季节风》2015.12总第68期)




作者简介
严欣,安徽合肥人。1997年生,现就读于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曾获得2015年安徽省大学生文学新星大赛优秀奖、诵读国学经典征文比赛一等奖、图书馆读书征文大赛二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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