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吴旻月:缨子的泪花

 

午后的阳光轻柔地从云间垂落,静谧地穿过绿色的林荫。树叶悠悠,任阳光在叶片上柔和地闪耀。花园的中央屹立着苍翠而挺拔的榕树,绿色的树冠茂密的向四周伸展,稀疏浅淡的影子投在地上,沁出一地的温馨。...

缨子的泪花
 作者简介
吴旻月,文学院对外汉语专业2012届毕业生。在大学时代陪伴《季节风》度过了两年半的编辑时光,接受了对自身影响最深的文学熏陶。已在各类杂志报刊上发表文章40余篇,曾获安徽省十佳大学生提名奖、省优秀毕业生等荣誉,后赴香港读研。现供职于某高校,管理运营学校官微平台,继续从事心爱的文字工作。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天将明未明,牧子的房门便被敲得嘭嘭响。床上的被子扭扯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费力地探出一个头来,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无奈:“呃,来了。”话音未落,便听“咚”得一声,连人带被子地滚到了地上。

缨子在门外等了半天,好容易等到门被打开,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出现在眼前:“小姐,你想打劫啊?才六点多,是冬天唉!星期天也不让我多睡会儿!”

缨子也不恼,自顾自地绕过他进了屋,回眸巧笑:“我这可不是为了给我亲爱的哥哥补充营养、才不畏严寒地跑过来给哥做饭的嘛!”

“好,好,你慢慢忙,厨房在那边,别又跑错了方向,到阳台上找奶锅。”牧子哈欠连天地抱着枕头往卧室走,打算趁这丫头瞎折腾时再补会儿眠。

不过,事与愿违——

“哥,锅铲在哪儿?”

“老地方。”

“哥,盐呢?”

“老地方。”

“老地方是什么地方?”

“第三个料理盒里。”

“从左数还是从右数的第三个?”

牧子的声音有些发飘:“自己尝!”

“啊!牛奶把锅盖顶起来了!怎么办?救命啊哥……”

天知道她什么时候迷上了厨艺,自打从书店买回一套菜谱后就没日没夜地研究,每每扬言要给亲爱的哥哥做一顿好吃的,可最后事情总演变成这样——

缨子坐在餐桌前舒舒服服地喝着牛奶,看着牧子在那里无可奈何地收拾残局。牧子边煎鸡蛋,边在心底叹着气。

“大小姐,就你这技术,还想着要当世界一流厨师?那程临风大约看你可怜才让你做他女朋友,你打算让他喝一辈子的西北风啊?”

缨子嗔道:“才不是咧!这种事情,就是一熟练工种,多练练就好了啦!我就想给亲爱的哥你补补身子!真是的,一天到晚忙工作,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女朋友连个影儿都没有……”

牧子打趣道:“谁说我没有女朋友,丈母娘正替我养着呢!”

缨子叹口气:“哥,你的厨艺这么棒,我要不是你妹的话,一定倒追你,誓死把你抢到手,好让你天天做饭给我吃!”

牧子哭笑不得,看着缨子悠哉乐哉地享用完早餐,拎起包包,潇洒地冲他挥挥手:“拜拜哥!今天临风约我出去。”

牧子看着青春活力的妹妹消失在门外,心下暗暗叹道,果真我已经老了吗?


牧子时常陷入这样的梦境。

午后的阳光轻柔地从云间垂落,静谧地穿过绿色的林荫。树叶悠悠,任阳光在叶片上柔和地闪耀。花园的中央屹立着苍翠而挺拔的榕树,绿色的树冠茂密的向四周伸展,稀疏浅淡的影子投在地上,沁出一地的温馨。

好看的少年倚靠着深棕色的树干,修长的腿略微弯曲。他仰望蓝天,目光随着白云游离。

一个小小的女孩蹦蹦跳跳地来到他面前,清淡素雅的白绸裙在初夏的风中轻盈地旋舞,柔软得恍若一只纯白的茉莉花蕾。她俏皮地眨一眨眼睛,肉肉的小手指勾一勾他的手心。又伸开双臂抱住他修长的腿。他俯下身,看她娇声叫着哥哥,两只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他们想对而笑,都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阳光在树叶间闪耀。他的指尖爱怜地抚摸女孩略微凌乱的头发,告诉她:“妈妈就要回来了喔。”

他只有缨子这一个妹妹。

小时候的缨子可顽皮了,因为从小学画画,那段时间时常可以看见院子里坐着个淡然的小孩,认真而架势十足地在勾绘她的天空。不仅如此,她还一直热衷于用画笔去染小猫小狗的皮毛,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附近没哪户邻居敢把自家宠物独自放出来。

牧子又恍恍惚惚地看到了爸妈。

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还记得最后一次的家庭聚会,是缨子六岁生日那天。父母亲常年在国内外飞来飞去打理生意,难得同时在家。那天父亲兴致特别好,亲自下厨,说要做一道菜送给心爱的女儿。看着父亲从厨房里端出来的那盘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肉,缨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父亲得意地把手中的盘子放到缨子面前:“尝尝爸爸做的牛肉?”缨子看了他一眼,拣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面露难色。然而她很快神色如常地咽了下去。父亲急急地问:“怎么样?”

缨子还没回答,坐在一边的牧子便飞快地把盘子抢了过去:“爸爸的手艺我也要尝尝。”说着便大快朵颐起来。缨子半是紧张半是崇拜地望着他。后来,还是母亲尝了一口之后,“噗”得一下呛到了,连声道:“正贤,你是把醋当成酱油放了?”

思忆及此,牧子微微地笑了。

那是他们家最美好的时光,可是再也回不来了。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两个月后,父母亲双双去日本谈生意,飞机失事,从此天人永隔。六岁多的缨子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牧子带她去参加葬礼时,她兀自指着父母的遗像“咯咯”地笑:“哥哥,你看,爸爸!妈妈!”

十六岁的少年有泪轻弹。

缨子终于明白爸爸妈妈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想死死地抓住爸爸妈妈,圆圆的脸蛋上全是泪痕,柔软的胳膊在空中无助地挥舞:“爸爸,妈妈!不要走!不要丢下缨子和哥哥……缨子以后会很听话很听话,再不惹爸爸妈妈生气了……爸爸、妈妈……”

牧子冲上前,紧紧紧地抱住缨子,似乎在拥抱自己剩余的生命:

“缨子,哥哥永远不会离开你。以后让哥哥来照顾你。”


最初的彷徨过去后,牧子开始考虑兄妹二人未来的生活。缨子在上小学,他升入了高中,不菲的学费和日常的开支让他感到了压力。虽然父母留下了一笔不小的财产,但也不能坐吃山空,未满十八岁的牧子决定到学校对面的小餐馆打零工。

高中课程本来就多,每天放学还得到餐馆工作三个小时,牧子咬牙坚持着。每每回来,总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百无聊赖地在灯下涂鸦,看见哥哥回来才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哥哥,我不想一个人吃晚饭了。”

牧子走上前去看她的画。画板上立着一对笑容温和的夫妇,他们身边围绕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女孩,开心地嬉戏。缨子从小学画画,绘画的底子很好,牧子看着画板,仿佛看到那对夫妇的眼睛在对她说话,不由得握住她的肩。

没时间回味,牧子要赶紧写作业。缨子和他肩并肩地坐在书桌前做作业,其实她一个小学生根本没多少作业可做,只不过不肯自己去睡觉。她呆在书桌前歪着头发发呆,在纸上涂鸦画画画,还有咬指甲和看漫画书,最主要的是要陪着哥哥。一天,牧子做完一张英语模拟考卷,抬头一看,缨子趴在桌上睡着了,翻开一半的数学课本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一本日本少女漫画书,旁边草稿纸上有几副照着书上主人公画的漫画。她的睫毛低垂着一动不动,嘴唇碰到书本,鼻子在台灯光下投射出一个小小的、挺秀的影子。

牧子摇摇头:这丫头八成是忘了明天有数学考试,上星期她才和他说的。她倒一点没当回事。

他看看钟,快十点了,心想索性叫醒缨子让她睡觉去。眼光转回来的时候,缨子脸上安然的神态骤然让他心里的某个角落牵动了一下:自己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到时候,这个机灵却不知道往哪里用、明天要考试了今天看着漫画居然还能睡着了的小丫头,谁来管呢?

真的,到时候,谁来管她呢?

牧子定定地看着缨子在明亮的灯光下睡着的样子。稿纸上的小女孩,同她一样有着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睛、窄窄的双眼皮,不过,看上去比缨子要乖。缨子的眼睛里好像总闪着一点忽悠不定的光,时亮时暗。窗外一阵凉风吹来,他瑟缩了一下,暗忖着再不把这丫头弄回去睡觉怕是要感冒,便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等他帮她把被子拉好,她突然不声不响地翻过身来,只用两个手指捻住他衣袖的边缘。她说:“哥哥,我怕。”声音弱弱的。

“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怕。”

牧子坐在床沿,缨子偎在他身边,抓着他的袖管,只是两个手指,却攥得紧紧的,用足力气的样子。

那一刻,牧子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是带着缨子出去玩,走散了,费了好多周折,从千人万人里才把她给找回来了一样。找的时候再怎么生气,一旦看见她,想骂的心在刹那间烟消云散,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只是觉得安慰,只是觉得,再也不能让她到处乱跑了。

事实上,缨子可能比他都机灵,从没有走散过。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一再袭上心头。

他眼睛里酸酸的。刚才缨子说“我不知道,就是怕”,他没有问下去,心里却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一种感觉,因为,他也经历过这种“不知道,就是怕”的时刻,很多次,满心里空落落的,像走进一个徒然四壁的房子里,四周都没有出口,不知道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伸手出去,也没有东西可以攀援。

那种感觉他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因为说了出去,人家也只会问“你怕什么” ,他又讲不出个究竟来。到今夜,才知道,妹妹也是一样的。父母离开后,她表现出了不符合年龄的坚强与沉静。她平时天不怕地不怕,那不是真的。

四周万籁俱寂,远处的虫鸣也渐渐平静下去,只看见缨子小小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面带着点茫然和疲惫。她大概有点困了,他也有点困了,却都没有去睡的意思。

她的小手依然紧紧地攥着他的袖管,他突然想,索性就这样坐一晚上。午夜里微凉的空气水一样弥漫开来,刚才讲的话,包括现在,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好像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假如就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可以。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有多久?十多年了吧?

牧子早就大学毕业,拒绝了一所知名大学的读研推免生资格,坚持在本市找了一份普通工作。当时,他的这个决定让同届毕业的哥们儿大跌眼镜,纷纷对他说,这样把才干埋没未免太可惜了。牧子微笑摇头,只要能照看到妹妹,足矣。

缨子一眨眼也进了大学,被数不清的追求者环绕了。说起来,这么清丽可人的美女,到哪里都会有很高的回头率吧。牧子一直鼓励她多出去走走。他说,女孩子也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空。

很快的,牧子便听说缨子被本校一个叫宋谦的据说是校草的男生追到了手,成了学校里惹人艳羡的一对儿。现在,牧子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无奈地看着对面的妹妹往鼻子里塞面包,脸上露出可疑的微笑。一顿饭下来,她面前洒了一堆面包屑。

牧子叹气,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喂,外面好像有麻雀叫。”

缨子从沉思中惊醒,脸一下子红了,站起来拎起书包:“哥,我去上课了。”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来:“快点给我找个嫂子啦!好好改造一下你!”不及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像一阵风一样飞走了。

牧子被她这两句毫无关联的话给噎着了,怒气冲冲地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喊道:“混蛋,有了男朋友忘了哥哥!你当我白痴呀,你那个男朋友天天都学一样的麻雀叫声,我都耳熟能详了!”

缨子正在转弯的背影僵了一下,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索性大摇大摆地伸手从拐弯处拉出一个男孩子,消失在阳光下。

又是一室清冷。牧子垂下手。

自从她有了男朋友之后,陪在他身边的时间便少之又少了。她走了出去,见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有了许多新朋老友。他应该为她高兴不是吗?

我多么希望、陪在你身边的只有我……我是在吃醋吗?真可笑……

花园里的梅花谢了又开。

缨子还在家里向牧子喋喋不休地抱怨宋谦这些日子忙着看书都不理她时,尚不知道,宋谦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难得的出国读研的机会,而全校只有两个名额。

“对不起,缨子。我不该事先不和你说。但这个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你知道MIT的Offer有多难拿么,我付出了太大的努力才申请到手,还不是希望以后能为你提供一个安稳的生活?”

“你不和我说,难道是怕我会阻碍你的前程?”缨子的声音里透出悲凉,“我想,我大概是全校最后一个知道的吧,难怪前些日子临风一直对我旁敲侧击,叫我多关心关心你……我以为……我以为……”

宋谦有些激动:“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也考出来吧,咱们还是在一起。”

缨子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你可以为你的前程选择放弃我一次,就不怕有第二次、第三次。何况你要在美国三年,变数多么大。你能保证毕业以后一定会回来?”

宋谦别过视线:“你最近和程临风走得还真近。我以为,你为了我也会愿意出国。我可以装傻,但不是真傻。你是不是看他留在这里,还签定了一个外企,就觉得正好啊,太合适了?”

缨子猝然抬头,冷冷地道:“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我现在发现了,诺言的‘诺’字和誓言的‘誓’字都是有口无心的。给不起就别拿承诺当口头语。”

她转身离去,眼光盈盈闪动。她要回家。

牧子等到她说过哭过,轻轻劝慰她:“边难过了,他也没说要和你分手,不是叫你也去美国吗?”

“我不知道。”缨子低声说:“我不敢相信他的保证了。”

许牧用左手环住她的头,慢慢地将她的头靠在他肩上。

“试着说出真心话,比较好吧?”许牧淡淡地道。

缨子捂住嘴,压抑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总是看到她最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那一面。

“不要哭。记住,你的归宿不是宋谦、不是我,也不会是未来的某个男人,是你自己的健康与才干。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他自己,能够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你要什么归宿?找回你自己,你就是自己的归宿。不要看低了自己。”

忘不掉的是回忆,继续的是生活。

缨子哭过一场,终于累得沉沉睡去。牧子看着她眉宇紧锁的睡颜,低低地道:

“小傻瓜,一直保持遇见他之前的样子不要变。有人对你好,不代表这个世界全是友好的人;有人伤害你,也不代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对你冷漠无情。乌云再厚,下过雨就散了,我最怕的是你不想再抬头看晴天。”


当年经常聚在一起玩的那一帮狐朋狗友,毕业后各奔东西。有在大洋彼岸的,有在长城那边的。据说对面寝室的一个姐妹已经闪电结婚,就要当妈妈了。缨子不由得感慨,真是人生如戏啊人生如戏。

说起来,天下也确实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学玩得较好的朋友只有程临风还留在本地。只是不知是八字不合还是命中克星,这俩人见面时总有吵不完的话题。

大清早,缨子还没睡醒,便接到程临风的电话,听他在那头大呼小叫:“今天B市有难得的cos展!你不是最喜欢看动漫吗,我开车带你去,一个小时就到了!”

缨子气得破口大骂:“程公子,你想要人命啊?现在才六点半,天都没亮!今天是礼拜天哎!平时都被老板压榨干了,星期天还不好好睡觉,看什么cos展!”

程临风反唇相讥:“你上个礼拜天、上上个礼拜天、还有上上上个礼拜天不都是六点半不到就跑到你哥那里去了?你哥有说过你打扰他睡眠了嘛?我连票都订了你还不领情,你是不是女生啊……”

缨子气急败坏:“以前上大学了看看动漫,现在都工作了,多大的人了,谁还会一天到晚沉浸在动漫和cos里啊!”

程临风气得把电话一挂。缨子望天长叹,“咚”得一下倒回床上,扶着额头。算了算了,反正也睡不着了,就起来吧。

结果洗漱的时候就听见那个烧包的奥迪喇叭声。这倒不是程临风的车,用他的话说,作为一个当今社会已经不多见的纯血统的无产阶级,能借工作之便偷来经理的车开开,是多么的有实力。缨子每每斜视他,内心呐喊,这么自恋的人是哪儿来的呀哪儿来的呀!

最后还是坐上了车,和程临风开始一天的腐败之旅。缨子逼着他请她吃饭,作为扰她清梦的补偿。事实上,他们似乎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安静点。

疯玩了整整一天才回家。虽然嘴上说对cos展不感兴趣,可真的去了,缨子玩得比谁都疯,跟个小孩子似的。回程的路上,她把手机拿出来看时间,忽然叫道:“糟了,我哥给我发了好几条短信!”

程临风问:“说什么?”

缨子华丽丽地囧了:“他问我,今天怎么不见我回家给他补充营养,人失踪了?……”

缨子敲开了门,看见牧子了然地对她微笑:“恭喜啊!”

缨子突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讷讷地道:“对不起啊哥,今天一大早就被那小子叫出去了……没怎么看手机……”

牧子打断她的话:“他对你好吗?”

缨子迷迷糊糊地说:“以前还在学校时,挺讨厌他的,嘴特别毒,得理不饶人。每次开party都被他整蛊。可是慢慢相处下来,发现他人其实挺好的,不虚伪不做作……”

……我早该想到的……她不会永远只有我这个哥哥,她迟早会遇到真正属于她的另一半……

许牧闭上眼睛:“如果遇见了对的人,就好好珍惜吧。”








牧子没有想到,缨子这么快就来对自己说,她要结婚了。

他坐在沙发上,有些茫然地望向那对恋人。缨子脸上浮着淡淡的红云,嫣然道:“哥,这个大傻冒上星期向我求婚了,我一直不好意思和你说。”

程临风捏紧了她的手,也略略忐忑地看着牧子。

缨子鼓足勇气接着道:“一直以为,经过两年的洗礼,自己对爱情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曾经不顾一些的开心、难过、愤怒,种种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了。直到重新认识了临风,才感觉仿佛又找回了很多……哥,你明白的吧?”

牧子站起来,对程临风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我未来的妹夫,我是不是应该单独请你喝杯咖啡?”

程临风了然地笑了。

优雅的茶餐厅里,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仿佛在进行一场重大的交接仪式。

程临风搅拌着杯中的咖啡,回忆着他们的点滴:

“我很爱她。我希望能够照顾好傻傻笨笨、又让人心疼的她。

“如果说真正熟悉,应该是从加MSN好友开始吧。那个时候她还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可是我们每天都会在网上聊天,或多或少。慢慢自己感觉有的时候,好像是在等缨子MSN上叫我说话。后来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依赖她了。

“在向缨子表明心迹之前,我看到她仍然把宋谦的照片偷偷地放在钱包里,潜意识里略带嫉妒地说,这么丑的男人,你居然还惦记着……我都忘了我曾经和宋谦是要好的哥们,竟然这样嫉妒他……

“曾经我想把这些埋藏在心里,只要保持这样就好了。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没有交女朋友的条件,特别是像缨子这样优秀的女孩。我从小自立,不想依靠父母,目前的经济状况只能保证自己不饿。一直都觉得,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叫作耍流氓。所以,我把缨子当铁哥们儿一样来对待,平时经常整出一些事儿来逗她,把她气得吱哇乱叫……”

牧子接过话来:“确实,你这个年纪,努力工作才是最要紧的。我个人认为,男人应该先立业后成家。像你们目前的情况谈婚论嫁为时尚早。”

程临风坦然一笑:“也许吧,不过我现在的经济情况总比刚毕业时穷学生一个要好得多了,我自信有能力为缨子提供安稳的生活。其实,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那一次——”,他望向窗外,脸上浮现出心疼的神色,“看到宋谦离她而去、她拼命忍住泪水跑远的背影,我多希望将她搂在怀里为她舔舐伤口……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我程临风,要保护许缨子一生一世,不让她难过、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牧子沉默良久。面前的咖啡渐渐冷了,他终于抬起头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缨子交给你,我很放心。祝你们幸福。”

程临风咧嘴笑了。也许,幸福就此起航?


2月14日。许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缨子早在婚礼前一个月便退了原来租住的公寓,搬回了许家大宅,安心待嫁。牧子这段日子为婚礼的相关事宜忙得脚不沾地,四处采购布置。相比之下,缨子就显得轻松许多,在家写写婚礼邀请函、收拾东西什么的。

现在,缨子已经披上了洁白的婚纱,头发繁复而玲珑地挽起,整个人焕然一新,好似画中走出的仙子。她心下暗忖,哥哥这次是真的为她的婚礼费了很大心思,一连好几天都没怎么见到他,和他说说话,只有在晚上睡觉前才能见到他那张疲惫的脸。等哥结婚的时候,她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为他和未来嫂子准备个光光鲜鲜的婚礼。

她记得有天晚上许牧回来得特别晚。之前打电话回来时,好像是说新家的家具运送出了什么问题,要晚点回家。于是缨子特地煲了骨汤等许牧回来。一直等一直等,时钟敲过了十二点钟,她迷迷糊糊歪在电视机前睡着了。一双有力的手小心地把她抱向自己卧室的方向。缨子“嘤咛”一声,微微动了动,碰到一双冰冷得要命的手,顿时一个激灵惊醒了。

她记得自己牢牢握住许牧的手,诧异地问道:“哥,你怎么了?手怎么这样冰?天气不大冷啊!”

许牧只是微微一笑,抽出了自己的手:“天晚了,外面风大。我骑车回来,手就这样冷了。”

缨子没有说话,只是眼泪就要流下来。

她记得他对她说过,不要哭。

缨子看着镜中恬然的自己,想到结婚后和哥哥相处的时间就少了,惆怅顿生。直到看到镜中出现了一身西装的牧子,不由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过身:“哥!”

牧子走上前来缕缕她的头纱,笑道:“恭喜啊!我们的小缨子今天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美丽的新娘子,爸妈若知道,一定也非常高兴!”

缨子面露羞涩,嗔道:“哥,你今天这付打扮也帅死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少女!一会儿还要送我上红地毯呢。”

牧子宠溺道:“这个自然啰。对了,”他有点迟疑,“宋谦托同学带了礼物给你……”

缨子诧异地抬头看他。她的生命里,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牧子有些尴尬:“其实,宋谦不久前回国了……他想找你,于是先来问我你在哪儿,结果被我臭骂了一顿……因为你和临风就要结婚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原本不打算告诉你的,你就这样完全放下旧事、走进新生活就好了。后来觉得,把过去的心魔彻底清理掉,对你会更好。”

看着牧子递过来的那张精致的卡片,缨子微微地笑了,摇头道:“我不要看了,哥,你代我对他说一声谢谢。我的青春故事里有他的一页参与,我也很感激。”

牧子最后一次为缨子整了整头纱,深深地凝视她的眼睛:“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是我喜欢你,你就也一定会喜欢上我。呵,能够彼此喜欢的人,能够牵手走在一起的人,你们的相遇是多麽幸运。陪我们走到最后的人,也许算不上是我们最爱的,但会是最合适的。”

缨子微笑:“我知道的,哥。我会用力地幸福一辈子。”

牧子笑着刮刮她的鼻子:“如果程临风敢欺负你的话,记得还有我喔。”

说话间,牧子的手机响了。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两句,不由得面露焦虑之色,挂了电话对缨子道:“婚车的司机小林突然犯了重病,需要立刻送往医院。我出去帮一下忙,尽快解决。你在这儿等等吧。”

缨子的心勿地一沉:“怎么这样?唔,哥,早点回来啊,可不可以不迟到?”

牧子向她略微颔首,便消失于门后。

时针悄悄地走到了“十”,又滴滴答答地过去了。婚礼现场不由得骚动起来,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这婚礼怎么还不开始呀?”

化妆室里,缨子不由得急了,频频向窗外望,仍不见牧子的影子。突然,门打开了,程临风跑进来,脸上有止不住的慌张:“缨子,你哥他……”

缨子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程临风一张一合的嘴:“过马路……汽车……车祸……医院……”

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她只是被魇住了。只要用力睁开眼睛,就会醒来,就会知道这是一场梦,就可以看到哥哥,看到他好端端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对自己露出温暖的笑容,牵手送自己走上红地毯。


我……我在哪里?

身体好轻……似乎不属于自己了……

喔,我真是这些天累着了,昏头了,在大马路自顾自的跑,都不知道看来往的车辆的……为什么……为什么我爱上的会是她……我会爱上我的妹妹……

酒店门口内外一片喜气洋洋,我能感受到她的幸福。我的眼里模模糊糊浮起了水雾。

飞起来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塞了个满满当当:父母已经不甚清晰的脸庞;我带着小小的缨子上山顶数星星、找爸爸妈妈;被宋谦背叛时,她哭着回来找我;看到她和程临风在阳光下手牵手冲着我微笑……

对不起……缨子……我好像、不能送你上红地毯了……对不起……

意识游走的一瞬间,他听到一个懊恼的声音:“天哪,我怎么这么倒霉!居然撞到了一个机器人!”


“你说什么?你在开玩笑!当我是三岁小孩?”缨子情绪激动地抓住对面男人的领带,“我哥这么大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你们居然说他是机器人??这事儿没完!”

“许小姐,请冷静、冷静……”那个男人被缨子摇晃得有些狼狈,扶了扶眼镜,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缨子:“这是您父母当年与本公司签下的机器人租用合同,请过目。现在租用时限到了,公司自然要收回398号机器人。”

缨子颤抖着手,打开那份发黄的文件,飞快地浏览着:

“甲方:许正贤、林茵夫妇

乙方:大益机器技术有限责任公司

产品名称:许牧子

产品设计要求:无条件地爱护许缨子

租用年限:至许缨子找到下一个爱护她的人为止

…………”

后面还写了什么,缨子已经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朦胧。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走出她的生命。她用力地伸手去抓,去怎么都触不到。

忽的,她回过神来,再次激动地抓住对方:“那我哥应该还在你们公司对不对?我要他回来!我要续费!继续租用总可以吧?”

男人扶额:“伤脑筋啊,公司的机器人都是一收回就立刻消除大脑芯片中储存的记忆、方便租借给下一位客户的。现在的机器人供不应求,很多客户都会提前预定,一有空闲的机器人自然立刻就会被租出去了。398号昨天晚上已经租给了新的客户……”

缨子喃喃地重复道:“消除记忆……消除记忆……他不记得我了……”

男人觉得有些好笑:“许小姐,398号和敝公司其他机器人产品一样,是没有感情的。您所感觉到的,只是我们的技术人员编写的程序罢了。”他整整领带,“许小姐,事情已经和您交代清楚了,敝人先回公司了。”

“等一下,”缨子绝望的声音响起,“告诉我,你们把我哥又租给了谁?我要去找他,看他过得好不好……我不会妨碍你们的生意的,只要让我看一眼……”

“对不起,客户的资料本公司都是严格保密不外传的,恕我无能为力。”

……

周遭终于空荡荡了。

缨子无力地靠在墙上,空旷的眼眸竟流不出一滴泪。

她无神地望向窗外。23世纪,繁华非凡的街道上,一辆辆智能汽车、升降机来来往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人是真正的人,几人是机器人?

她看不透。

人类肆意地把情感灌输给它们,再毫不在乎地夺回来。

于是,终究镜花水月一场空。

许久,响起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早知这样……我便一辈子不嫁,与你相守,可好?”


又是一年,满城飘絮。

缨子身着得体的白领工作服,步履急促地走在公司大楼内。她刚刚赶完一份重要的报表,准备交给经理过目,然后急着下班去学校接孩子回家。

待走进经理的办公室,她心脏却忽的漏跳了一拍。

那是多久未见的、熟悉得刻进了她骨子里的一张脸!

其实都结束那么久了,数来也快有十年。

午夜梦回时她时常想,倘若当年爸妈没有让这一切开始,自己是否会好过许多。

“哥哥。”她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这个音,便再也没有力气移动半步。

被她叫着哥哥的男子好奇地望望她,又继续和另一位男人交谈。她忽然生了力气,不顾一切地跑上前拉住他:“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缨子啊!”

男子帅气的脸上有些惊慌,挣脱开她:“小姐,对不起,你可能认错人了。”

缨子固执地摇头。她怎么可能认错他,她怎么可能再次错过他。岁月对他近乎失效,他仍然和那时候一样,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帅气的哥哥。

经理连忙上前,面露薄怒,训斥道:“许缨,你在做什么!这是云游公司的王副总和他的助理小刘,来我们公司洽谈公事!”

缨子突然间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缓缓后退两步,对男子身边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恭敬地点头致意道:“对不起,王副总,刚才失礼了……您的助理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刚才真的是失礼了,抱歉。”

她垂下了双手,再没抬头。他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只感觉他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然而,只是一瞬。

她知道,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抑或一辈子,即便当街走过,他也不会认得她,他青春的眼眸不会为对面的她停留片刻。

多年前,家里发生变故,爸妈在意外中双双离去。他说:“以后让哥哥来照顾你。”

那年她六岁。她一直以为是他在抚养她、教导她,其实,他更是在心疼她、呵护她、照顾她。这些年来一直如此。即使她犯了再大错误,即使她遭遇再大挫折,他依然在心疼她、呵护她、照顾她。

只是,这一切终成过往云烟。

无情的究竟是你,还是这个科技发达的世界?

缨子的泪花儿在深邃的眼底绽放,从二十八楼的窗口飘向深邃的有星星伴着月亮的夜空。

一滴泪从二十八楼的高空落下,震得整座城市“空”得一响。

(《季节风》2010.12总第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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