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朱邓彤欣:脸谱

 

我是陈安,我的师父是这个城市里所有戏班中脸谱画得最好的一个,他画得脸谱被人称为全国少有的脸谱珍宝,虽然他从不承认,而且这个年代画脸谱的人本来就少的可怜,但就算如此,他也从不在固定的某一个时间里做脸谱。...



脸谱
我是陈安,我的师父是这个城市里所有戏班中脸谱画得最好的一个,他画得脸谱被人称为全国少有的脸谱珍宝,虽然他从不承认,而且这个年代画脸谱的人本来就少的可怜,但就算如此,他也从不在固定的某一个时间里做脸谱。按照老规矩,他做脸谱的那天,所有的徒弟都必须离开戏班,当然也包括我,而这一天他为了让我们心甘情愿的离开,甚至会给我们一些零用钱去喝酒。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师父不给我们看的东西,就是他的家传脸谱秘术,很多人都试图偷看师父在那天做脸谱的过程,但是从没有人成功过。说实话,我并不是师父所有弟子中脸谱做得最好的那一个,但是师父总是对我格外上心,确切地说,他是对我的手上心,他常常拉着我的手说:“一个男人能长这样一双手,就是老天要赐你这碗饭吃。”每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从他的肩头漫不经心得望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的太阳是在以一种缓慢到我几乎以为今天不会日落的速度在移动,我很想告诉他,我并不喜欢也不适合做脸谱,但我看着他脸上沟壑状的皱纹一句话也没说,任由他在我眼前像是演示似的一遍遍上着清漆。

夜晚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喜欢骑车从巷子里一溜烟地窜过去享受迎面而来的风,电影里描写的关于风鼓起我的白衬衫,而这时候恰好遇上一个妙龄姑娘的浪漫故事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即使我为此还曾经偷了师父放在老红木盒子里的钱去买了一件纯棉的白衬衫。但是这让我遇到了梁小柔,梁小柔会在每天下午两点过五分左右的时候出现在拐弯的路口,她喜欢在那个楼下的水龙头那里洗衣服,我知道。于是我开始制造一个又一个的偶遇,在我的师兄们都忙着想如何在师父做脸谱的时候偷偷留下来时,我欢欣鼓舞地骑着车去找梁小柔。她有一双比我的手更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骼纤细,指甲圆润干净,就像老头喜欢盯着我的手一样我也喜欢盯着她的手。她洗衣服时的手,喝茶时的手,还有拥抱时候轻搭在我肩上的手。我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师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因此我总是满怀期待地指望他能说出点什么表达赞同,但是他每次都只是复杂地看我一眼然后转身点燃了一根烟半昂着头深吸了一口,随即从他那张厚嘴唇中吐出一个个完美的烟圈。

从小到大我都不明白师兄的嘴唇为什么比别人厚那么多,但我还来不及弄明白这个问题,师兄就死了。他的尸体被抛弃在一个水沟里,整张脸让人完整的割下来,身体上几乎爬满了水沟里的不明虫子,很多老警察看了都忍不住呕了一地,但是我没有。我只是从那晚开始做梦,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我的师兄依然是那副抽烟的样子,嘴唇开开合合,但是这一次我发现他的嘴唇变薄了很多,吐出的烟圈似乎也因此变得歪曲起来。第二天,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梁小柔,她总是能理解我的,就像理解我的逃脱,是的,我逃了,在大师兄死后的第五天凌晨,从那个从小养我的班子里逃了。我背上我所有的行李,其实也就一个小包,从墙头一翻而过,动作灵活的不输于班子里的武生,我骑着自行车穿街过巷投奔了她。但她这一次似乎并没有像接纳我一样接纳我的梦,她只是晃着她涂的鲜红的指甲嘲笑了我对师兄的依赖,似乎这就是我之所以做这个梦的最佳解释。我并没有说很多,只是盯着她转身去做饭的背影,在饭菜味地环绕中点了一支烟,缓慢地抽起来。

仅仅是我逃跑的第二天,我师父就带着我其他的师兄弟上门找到了我,其实我不明白,我逃个跑结果这么多人来找我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今天是大师兄的头七吧。于是我朝着梁小柔扬了扬手示意她不用着急,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大漠中还未成名的落寞刀客,背着我那个装满了稀奇古怪东西的小包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被师父逮回了那个班子。但我没想到的是,在我回到了班子以后,师父坐在那把一晃就咯吱响的摇椅上突然宣布要将脸谱手艺穿给我。我的师兄们无一不对此愤愤不平,确实,我太能理解了,不管是按照辈分还是按照手艺,这个人都不该是我。但是师父只是合了合眼,沉着声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再叨叨个不停,就都滚出班子。”

也是那一天,我像所有老套电影里被传授绝世武功的笨蛋一样问师父:“师父,你为什么选中了我?”师父像师兄一样吐出了一串完美的烟圈,半晌才说道:“我说过,一个男人能长这样一双手,就是老天要赐你这碗饭吃。” 这次,我认真地摊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只是一双平凡无奇的手,它不够宽大甚至有些女人的娇小,指尖的指甲总是让人感觉往上翘着一点,也许这还是一双比一般男人都丑陋的手,我开始怀疑师父选我只是因为我经常给他买酒,虽然还是用他给我的零用钱。
随着和师父单独学做脸谱的日子开始,我逐渐被我的师兄弟们排挤,我感到有点懊恼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我不是周星驰,让每个看我的故事的人都能笑出声,更何况他也做不到这一点。在这个不大的巷子里发生第二起命案的时候,我双手沾满了做泥塑脸谱用的胶泥,刚做好的模具还晾在外面的书桌上静静地等着被阴干。然后窗纸被血溅红了,紧接着它破了一个小洞,通过那个小洞我隐约看见了关羽那张红的可怕的脸一闪而过,好像还有一根银亮亮的针,我模糊的觉得这根针我在哪见过。之所以是好像看见,是因为我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的床边只有从小给我们做饭的厨娘梅姨,她告诉我我被我新的二师兄发现的时候抱着关羽的脸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是的,我新的二师兄。似乎在我睡着的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和大师兄死的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我的二师兄,他已经被火化,而我的师父也已经提拔了新的人当他的二弟子。我能理解他将大师兄之一地位空置的原因,毕竟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二师兄又不是,所以有新的二师兄似乎也理所当然。除了警察开始密集地出现在这个旧班子里之外,这个班子并没有其他的不同。那些警察们日夜巡逻,说不好是为了保护我们还是为了抓住凶手,亦或者是两者都有,整个班子里充满着浓浓的死亡气息和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猜疑。但我来不及想这些,我一直在想梁小柔,从我被带走之后我再也没机会去找她,我无法确定她过得如何,我怕她要把我忘了,就像她曾经忘记吃的那些牛肉罐头一样。曾经我想过偷偷溜出去见她,但是每当我有这个想法,我的师父就像有读心术一样死死地用他的鱼泡眼盯着我,直到我坐下重新握着画笔开始勾画脸谱为止。因此,我有将近一年都没有再见过涂着红色丹红指甲的梁小柔。

那一天正好是我开始画脸谱的整一年,一年前的这天也是大师兄的头七,我跟着师父坐在阴凉凉的房间里给脸谱上最后一层清漆,那是一张水白脸,再用黑色的墨勾出剑形眉窝、细长三角眼窝,眉间鼻旁四个黑斑黑痣形、鼻须,最后用朱红在印堂上按上一点,就是一个曹操。这张脸谱的模具和底是师父一个人在那间从来不许人进入的房间里完成的,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我总觉得这张脸谱与这一年中所有的脸谱都有所不同,它的质感十分滑腻厚实,戴在脸上也少有的轻薄透气。我拿着画好的脸谱出去摆在阴凉处晾干,高跟鞋踢踏地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几乎是那一刻我就莫名地确定,这个声音一定是梁小柔。我回过头去,曹操的脸紧贴着我的衣服,白色的漆在我的黑色工作服前面映出滑稽的颜色。“你在干什么?回去重新把漆刷好!”师父暴怒的声音和着门帘清脆地撞击声响起,我整个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把那张脸谱端着进了屋,一边走一边用眼神和梁小柔示意,为此我还差点绊了一脚,毫无疑问的,我换来了梁小柔的轻笑和师父的白眼。我坐在屋子里,漫不经心的往曹操的脸上刷着色,时不时地试图从窗户缝之间看到梁小柔,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告诉我,梁小柔在和我师父那个老古板聊天。这几乎比有人告诉我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还让我吃惊,梁小柔和我的师父,怎么想都是奇怪的组合。我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涂完了那张脸谱,悄悄地靠在门框后。我听见梁小柔说:“李老头,我可不会再帮你做磨皮的生意了”我没听清师父的回答就小跑着掀开帘子出去,当说话声戛然而止的时候我把脸谱摆在桌子上。梁小柔用她那双手轻轻揽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并没有像我期待的一样给我一个约会,甚至她连一个吻都没有给我就转身离开了,我第一次充满怒气地瞪着师父,但是他只是保持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示意我跟他回房接着画其他的脸谱。我揉了揉我瞪得几乎酸涩的眼睛,抬头时才发现,明明是下午五点的太阳,它却依然高傲的霸占着最中央的位置,这种情况在这一年中,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天晚上,师父带着两大瓶打来的白酒独自一个人上了山,我依旧被留在班子里画脸谱,这一年这种状况时常发生,我几乎已经习惯了。也许是师父老了,我想,只有末年将至的人才会频繁地怀念过去,才会一遍遍地探望早已不存在的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确想象不出有人会比我师父画的脸谱更好,倘若他离开戏班,我不敢想象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憧憬着天下第一一样,来找师父讨论画脸谱技术的人一直很多,而这一年一直是我在应付着这些人。当那个扎着小辫子的人拿起关羽脸谱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像师父那么多次一样,冲过去将那张脸谱抱在了怀里,我摸着脸谱喃喃开口:“千人一面,一面千人啊”说完我吓了一跳,我看着小辫子惊讶的眼神,我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我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一样,我只是告诉他让他等我师父回来。






我们并没有等到我师父,从那天晚上一直等到三天后,我师父依然没有回来,他像是揣着两瓶酒要去横跨地平线一样消失了,虽然我记得很清楚他就是说过他要这么干。但是值得高兴的是,梁小柔回来了,即使我并不知道她曾经去了哪儿。她用那双白皙的手将一张脸谱放在了我桌上,我注意到她今天没有涂丹红色的指甲油,那是一张黑色花三块瓦脸,白眉中有花纹,两颊白色,黑脑门中有花纹,我很熟悉,这是一张项羽脸谱。我不解的小心翼翼接过那张似乎清漆都还没干的脸谱,做工细腻,质感滑润厚实,连中年项羽的沧桑感都表达的恰到好处。我充满欣赏地拉过梁小柔的手让她坐到我身边,挨着她低声赞叹:“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做这么好的脸谱。”“这是你师父”,她抽回手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没有在意到这句话的奇怪之处,只是点头:“怪不得,我就说这世界上只有我师父有这样的 手艺。”梁小柔从她红色裙子口袋里拿出烟盒在手里扣了扣,然后用两根手指夹出了一根烟,她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半靠在门框上,她点燃了那根烟半昂着头深吸了一口,随即那张微扬的唇中吐出一个个完美的烟圈。这一幕奇异的让我觉得熟悉,但又说不出哪里熟悉,我还没想出来就听见她说:“我要走了。”我点了点头向她讨要了个分别吻,她总是这样来去无踪,我也不会问她去哪里,这似乎是我们两之间约定俗成的暗号。从她修长的手指间落下了一截烟灰,她的身影慢慢融入落日之中,今天的太阳落下地似乎特别快,很快我就看不清她的身影了。

三个月后,我们在大师兄的坟前发现了我的师父,没有人想到他会静静的躺在大师兄的坟前,毕竟师父在生活中从来没有具体表现过他对大师兄的想念,由于时间过长和雨水的冲洗,师父的脸已经看不清了,我把他火化后葬在大师兄的旁边。人们逐渐了遗忘了我的师父,就像他们遗忘的千千万万种古老技术一样。而我依然日复一日的守着那个旧班子,画着我的脸谱,渐渐的我也开始名声在外,但是他们都说,再也没有见过像师父曾经做过的那样活灵活现的脸谱。

我依然不喜欢做脸谱,但是我却总是在做一些我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做的事。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的脸上开始逐渐布满皱纹,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梁小柔,也许她真的像遗忘那些牛肉罐头一样把我忘了。在我七十岁那一天,我摆脱了所有来道贺的宾客,一个人打开了那个房间,那个从师父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地房间,整个房间里只摆了三张脸谱,曹操,关羽和最后那张项羽。我一张张地抚摸过去,就像抚摸过这五十三年的岁月,十七岁那年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入我的脑袋,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出声:“师兄,这就是你说的天下无双的那几张脸谱吗?”我回过头,我看见曾经的我,还带着十七岁稚嫩的表情,面对着大师兄怯怯地开口。我又看见我那个忠厚老实的师兄闷闷地点头。突然间,他瞪大了眼睛,然后我感觉到了一个怀抱,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气。紧接着身上一轻,我看到我的师父拿着他用来存钱的那个红木盒子狠狠的打向了我的方向,而我的师兄拦在我的面前,满脸是血地嚎叫:“爸,爸,安子没有想偷学你的‘一面千人’。”我的耳朵听见他这么说。我的师父将那个红木盒子扔在了地上,大把的银针和钱掉了出来,我看见他蹲下抱着师兄痛哭,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拿着银针描摹着师兄的脸颊,甚至割小了师兄那厚厚的嘴唇。等我反应过来,我的怀里塞满了钱,我还记得,我拿着这笔钱溜出去找了梁小柔。

我感到我的头一阵疼痛,这不能怪我,毕竟人到古稀再想起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难免会头痛。我侧过头看着窗外,二师兄那张和猪八戒有几分相似的脸又从窗户外飘过,我看到血红的颜色,他用肥胖的手肘撞击着弱小的一个师弟,就像他曾经偷偷破坏大师兄制作了许多天的脸谱一样让人厌恶,他的脸其实不太适合制作脸谱,对于曹操的脸谱来说,他的脸太大了,制作他的脸谱的过程也不那么让人愉悦。我还记得我沾了一手的肥厚油脂,即使它最后都被我蹭在了那张关羽脸谱的背后。我转了个身,阳光几乎要穿透我的身体,那天的太阳也像今天一样,缓慢的几乎像是永远不会有落日。我感觉我的眼前开始陷入一片黑暗,隐约中我又看到了我的师父,在我用二师兄进行了实验之后,我成功的将自刎在大师兄坟前的师父也做成了一张完美的脸谱,项羽,很符合他的一张脸谱。在我倒下之前,我终于听清了每次我都听不清的那后半句话。

“安子,一个男人能长这样一双手是老天要赐你这碗饭吃,你这是做人面脸谱的手啊。”他说。

(《季节风》2016.06总第69期)


作者简介
朱邓彤欣,安徽合肥人,现就读于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现任《季节风》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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