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明日又逢春

愿你有寿有福，有情有爱，愿你团圆。...

小时候，过年真好。

我妈说，我出生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年三十晚上我爸在院子里放鞭炮，我妈特意把我叫醒，带着我趴在窗户上看。我都想像得到当时我睁着滴溜圆的小眼睛惊奇的样子。那时候还没有我妹妹，我大概10个月，胖乎乎的，挺肥。

我妈说，有一年大年三十，她提前放假回到家，发现我家箱子上的挂历已经被撕成一条儿一条儿的了，说是我跟妹妹赌气，一个撕了挂历，另一个也撕，于是挂历就变成了面条似的窗帘。

我妈说，我小时候，大年三十那天问她为啥咱们只吃了两顿饭，我妈说因为三十儿下午吃团圆饭的时候早，晚上还要吃饺子啊！

我妈说，我小时候老问她：为啥春节要天天天天吃饺子啊，为啥要跟着腚地吃饺子啊？我妈说这是习俗啊，大年三十要吃饺子，初一早上要吃饺子，初二去姥姥家还要吃饺子，初五吃饺子，而初七是“人日子”，也必须吃饺子。

小孩儿最爱过年了。因为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有好吃的，并且人多，热闹。我妈老说，这人啊，越快过年东西越像不要钱似的，疯了似的买，“年前是疯子，年后是傻子”——过个春节把钱都花没了，过完年可不傻眼了？

一般腊月二十九，家家就把年货置办齐整了。大年三十上午简单糊弄一顿，然后开始炸果子，贴春联。下午三四点吃团圆饭，于是你会发现，在东北的大街上，这个时间基本是见不到人和车的，所有人都在温暖的家里吃团圆饭呢。吃完团圆饭，我妈带着我和妹妹洗漱，然后睡觉——因为夜里要熬夜守岁。一般睡到六七点，从里到外换上新衣服，而这时候，我妈已经把所有水果和炒货都摆好了，而我爸，也把彩灯和灯笼挂好了。因为东北室内有暖气取暖的缘故，因此没多久，房间的空气里便都是瓜子花生和糖果的味道了。这就是真正的“年的味道”。

住平房的时候，天黑下来后，我和妹妹就会拎着自己糊的纸灯笼在大杂院里瞎走，如果不小心你摔了个跟头，那么灯笼就会把自己烧了个透——是的，里面还是用的红蜡烛呢。



小时候，过年真不好。

我希望过年，又怕过年。因为过年热闹喜庆，可以随便撒欢笑闹，但其实本质还是生活中的每一天，春节表面的热闹喜庆下，摩擦和矛盾其实一点都不会减少，甚至还会因为人们兴致更加高昂而显得更加清晰触目。

谁家姑爷子喝多了又跟大舅子呛呛起来了，谁家男人打麻将打得太晚两口子又吵吵起来了，去你妈家拿的东西好去我妈家拿的不好了。甚至小孩因为说话没注意也会挨骂，要是见人没拜年，大人就会骂：“这孩子真完蛋，没出息。”

春节人真多真热闹，干活作菜收拾洗涮碗筷的人，也是真辛苦。

人们对春节的期望，太高了，人们在春节里的情绪，太容易波动了。春节它看上去那么美好，尤其是电视广告里演的，那么团圆，那么温情，那么暖。如果家里添了人丁，那么春节看上去更加完美了，如果家里不幸在头一年里刚刚逝了个人，春节反而把这冷清衬得更加冷清。是的，春节它就像是人们换上的一件喜气洋洋的新衣服，可身体上的汗毛，泥垢，甚至伤疤，并不因为这件新衣服而消失。

所以年龄越大，对于春节我越是敬畏与谨慎：我不需要那些浮华的假相似的欢乐，也不需要情绪高昂下的欢声笑语。我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可以真切地听到时间从旧岁到新春的声音，可以听到在深邃而寂寥的大年初一的凌晨，万物已经悄悄伸展、并且蓄势待发的声音。在大静之处，体会着最大的改变。

所以我常常想，春节，到山上去吧，没有举杯换盏，没有灯火璀璨，在深夜的新旧交替之间，于静寂中望着这个落寞而又喜庆的人间。或许到山上的寺庙里，只有端坐并不露声色的佛祖相伴，我想，我会感动得流下眼泪的。

当然，必须得去南方的山上，北方冬天的山，太秃了，也太冷了，那么我的哭，很可能就是被冻哭了。



是的，这是我的愿望，但我却一点也不急着实现它。因为父母在，孩子小，哪怕这只是世间最小的团圆，但也是团圆。

只不过我的生活，在平时，我就已经很尽力地让它温暖，即使很微小，但那也是温暖。所以，能有一个清静并且温暖的除夕，就已经十分能够让我心生欢喜了。

比如你在除夕的下午，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或者在除夕之夜钟声响过之后，在雪地上就着路灯走一段，然后看每家每户窗户上闪烁不定的好看的彩灯，看每家阳台上那只会彻夜点亮的大红灯笼，你会知道，天地间静默的岁月变幻，原来是这样动人，这样不需要任何语言。

我真幸运啊，能够从小在东北这片土地生长，过过这人世间最热闹的年，因此才能体会到这热闹背后宽阔的清净，才能在心里生出彻底的、毫不被打扰的对春天的期盼。如果你恰巧在除夕这天看到我这篇文章，那么我邀请你，在欢声笑语的除夕之夜，留给自己一点点宁静的时间，看天，看地，看家家户户，看这看似与平常二致，却最能让你觉得安宁喜悦的夜晚。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这是我最喜欢的春联，送给你，愿你有寿有福，有情有爱，愿你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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