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都是饭桶溪碗海碗天碗

村里有人家在城里有亲戚的，一般都不愿意去亲戚家做客，吃饭是头等难事。城里人做饭小锅小灶小碗的，七八个人才煮浅浅的一兜饭。村里人往厨房一瞧，再往电饭煲里一瞟，心里就打起了响亮的退堂鼓——一定要在饭熟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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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小庄
「个人的文化公号喧嚣时代的幽静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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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碗海碗天碗

文/庄公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家人们的吃饭碗，都悄悄地从以前的海碗变成了，溪碗。

大的叫海碗，一手托住喝汤时，一个碗能遮住整个头颅。碗大，容量大，好几铲子的饭，好几筷子的菜，才能填满，一托，厚重瓷实！走动吃饭，左手手腕需要遭受极大的考验。稳稳地擎着这斗大的海碗，往人群或者路边一站，就像擎着一张武器。哪吒的风火轮在脚下，乡人的风火轮在手上，一人擎一个，白瓷碗白花花，花瓷碗鲜艳艳，偶尔伴着一些手势，碗来碗去的好不壮观。

村里有人家在城里有亲戚的，一般都不愿意去亲戚家做客，吃饭是头等难事。城里人做饭小锅小灶小碗的，七八个人才煮浅浅的一兜饭。村里人往厨房一瞧，再往电饭煲里一瞟，心里就打起了响亮的退堂鼓——一定要在饭熟前离开，不然到时候端起碗来吃饭的时候就麻烦了。于是他们呵呵地作着笑，真真切切地尴尬着表示要走了，屋里猪还没喂，地里草还没扯。城里人当然要挽留，村里人耐不过，只好留下来。

巴掌小碗，饭粒儿都能数得清，端在手里，塞牙缝儿都不够啊。菜倒是一碗碗的诱人。夹一根菜，扒一粒米，慢慢地，启动牙齿，舌头，喉咙；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吞咽；慢慢地，停顿下来回味余韵；慢慢地，夹第二筷子。吃来吃去终究是不习惯，于是忽然一阵风似的快起来，巴拉巴拉饭吃完了，勉勉强强吃了几口菜——菜还真不错，就是饭少了！——放下碗，诚恳地表示，要走了，真的要走了。城里亲戚看人家慌不择饭的样子，当然要放行了。

再不走就坐不下去啦，村里人拿起行李就出门，临走回头一瞧，这一屋的大人小孩咋吃那么少呢！还是看到我们来了，故意做这么少，存心的？七想八想总算到了家，看到自己家里一大筛箕饭，扎扎实实吃了两碗。

小的没有官方或者民间的名字，就取为溪碗吧，与海碗相对。溪碗几乎只有海碗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大。小小巧巧地握在手中，没有会掉下去的危险。

男女老少都抛弃了海碗，端着小碗，开始慢吞吞地做起了精细的文明人。他们说，拿个大碗憨吃哈胀，几蛮噢，吃小碗，看起来斯文，不会被人伸舌头看笑话。大碗已经成了野蛮的代名词。

许是去城里的次数多了，许是平时零嘴吃多了，许是劳动少了，从前吃海碗时，得吃两碗才能饱，现在吃溪碗，也是两碗就饱了。人一斯文起来啊，饭量也小了。

海碗的踪迹越来越少，家家户户的橱柜里都是玲珑的溪碗。只有一些老人，用的还是海碗，吃的也是两碗。每逢看到娃娃们吃饭跟蜻蜓点水似的，就说，人是铁饭是钢，一个个都不好好通六（方言，吃饭的意思，六我认为指六根），西北风未必这好喝。老人们的呼声太微弱了。

溪碗，斯文有文化，已经彻底走上了村庄的历史舞台。好的是，他们再也不怕去城里做客了。大大方方地坐下来，看着城里人比他们吃得似乎还要多一点呢。我所在的那个南方小城，宴席上的菜碗都是海碗，中号或者大号的，一般十碗或者十二碗一桌，菜量足时，够八九个人吃饱。菜量不足，或者碗底上凸，或者汤水浩荡时，宴客就要悄悄地骂主人了，在这里节约钱，太不厚道了！

但这种情况一般少。南方人个子小，吃得也确实不多，所以只要装菜的碗不变成小号，就没人有意见。第一道菜满汉全席，那个碗大，真的大，端上来时，宏伟得很，立马挑起人的食欲。宴席上需要海碗开好头，营造热烈气氛，然后一路你争我抢地吃下去。

但当我经历了一次北方的宴席后，才知道什么叫憨厚。比海更大的东西是什么？天空？那我就给那碗取名天碗吧。

天碗约等于盆了。

当时在河北沧州，参加同学的婚礼。菜是满的，碗是巨大的，一道道菜装在一个个天碗里，层层叠叠地堆了三层高，客人的面前就像耸立起了一座小山。那个时候是没有食欲的，有的只是压力和惊叹。宴席成为一场赏席，动筷子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场宴席的行为艺术，或者碗的行为艺术。

观瞻下来不禁想，这北方人待客就是比南方人，踏实，老实，实在！但是，那一天碗的菜怎么处理呢？泼掉太可惜，回收，起码够新人一家吃上十天半个月的，可想而知一日比一日吃得丧气。

后来，我读到明末清初的河北文学家申涵光的《荆园小语》，其文写道，吾乡风俗最为朴陋。二十余年前，宴会俱用碟子，后变而为碗为盆。今碗制日大，较碟子其费数十倍，暴殄天物，不祥莫大焉。饱后腥浊满前，恨不持去，而主人拘例，其来未已，皆举手略尝，放箸拱坐。

从申公的这段文字看出，河北天碗上宴由来已久，在古时就被人们所诟病。为何会被传承下来呢，我想，大概是因为宴席来客多，而天碗有气势，能显家中富庶，能长脸罢。

这一点，南北都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