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仨:钱钟书、钱钟韩与钱钟泰

 

三兄弟平日难得见面,好不容易凑在一起,难免要提及往事。...

说起钱钟书,杨绛是最易联想到的人物,他的两位成就卓著的弟弟钱钟韩、钱钟泰就不那么容易被联想到


1983年,《岁月的河》作者在南沙沟一所幽静的住宅,见到了钱氏三兄弟。提起这三兄弟,知识界的人士都不陌生:最年长的钱钟书,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蜚声中外的学者;居次的钱钟韩,是江苏省政协主席,南京工学院名誉院长,自动化专家;最年轻的钱钟泰,是中国计量科学院副院长,计量专家。

三钱中钱钟韩、钱钟泰是亲兄弟,钱钟书是他们的堂兄。凑巧的是,他们三人都是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在这次政协会上,钱钟韩、钱钟泰未见到钱钟书。一打听,得知他告病在家,便相约前来探望。当时身为记者的作者闻讯,也随后赶到钱钟书家。
他们仨:钱钟书、钱钟韩与钱钟泰
胡国华 / 文


我们到时,钱氏三兄弟正坐在客厅里话家常。钱钟书的客厅也兼作书房,收拾得很整洁。靠南的窗前,放着一张写字台,西墙根摆着一对沙发,北面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种文史书籍、工具书以及英、法等国的文学作品。钱钟书显然对清末金石学家、文字学家吴大澄的作品有偏爱,书架上有他的《说文古籀补》,东西两边的墙上则挂着他的字画。挂在西墙上的条幅,是吴大澄用篆体书写的一副对子:“二分流水三分竹,九日春阴一日晴。”吴大澄是江苏吴县人,对子写的无疑是春日吴县一带的风光。挂这副对子,许是寄托了钱钟书夫妇对家乡无锡的怀念吧。

我们知道法国最近出版了法国外交部中国司司长尼古拉·郁白译的钱钟书的专著《诗学五篇》和西勒维·塞尔旺-施塞贝尔和王鲁合译的钱老的小说《围城》,而且风闻法国方面已邀请钱老去访问。因此,落座后我们顺便问及此事。钱老告诉我们,他已收到法国寄来的样书,同时也接到了法国方面的邀访函。说话间,他从书架上取下几本印刷得很精美的法文书,递给我们大家看。钱钟韩注意到《围城》的封面上印着一张30年代的结婚照,男方是一位穿马褂的青年,便有些惊讶地问:“他们把你的结婚照都印上去了?”仔细一看,他笑了:“可不是嘛!这一登读者可要弄误会了!”钱钟书用宽厚的口吻笑着说:“他们是随便找了一张旧相片就印上去了,也许是为了说明主题,增加吸引力吧。”

我们问钱老,他的《围城》国外出过几种文本?他连连摆手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钱钟韩对他这位堂兄显然是很佩服的,抢着告诉我们:“有英、法、德、日、俄五种译本。”

我们问钱老:“法国方面已正式发出邀请,你打算何时应邀呢?”钱老告诉我们,他暂无应邀的打算。他颇为风趣地说:“年龄大了,也不适合走动。同老家具一样,不能随便搬家,搬家会搬坏的。”

人都容易触景生情,遇故怀旧。三兄弟平日难得见面,好不容易凑在一起,难免要提及往事。钱钟韩回忆起了当年和钱钟书一起在苏州桃坞中学读书的情景。他告诉我们,他选择工科作专业,和钱钟书还有一定关系。他说:“我小学、中学都和钟书在一起读书。我们家是搞古代文学的,所以我们的古文都有一定基础。可是慢慢我发现钟书在文学上很有天分,我比不上他。我觉得他已经选择了文学,我再去搞没前途。我感到人应该用其所长,我这人逻辑性强,于是我就改学了工科。”

钱钟书觉得堂弟太谦虚了,便说:“他在学校功课比我好,考清华时,他是第二名,我才第五十几名。”钱钟韩忙分辩道:“我是门门功课差不多,没表现出哪方面有天分。”

从两兄弟口中我们得知,从上大学开始,他们便分道扬镳,钱钟书上了清华大学,钱钟韩上了上海交大。钱钟韩当时同考上了清华和上海交大,为了显示道路的区别,最后他选择了上海交大。后来,他们虽同时到英国留学,但钱钟书进的是牛津大学,钱钟韩进的是伦敦帝国工学院,文理分途也由此成为定局。离开英国后,他们又分赴法国和瑞典继续深造。

话题从当年求知的经历,转到了当前的尊重知识和尊重人才的问题上。钱钟书说:“我虽因病未参加大会,但也认真读了总理工作报告。报告讲了扩大对外开放,还讲了要继续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两点很重要,而且相互有联系。我对扩大开放是坚决拥护的。今后只能放得更开,这是符合历史规律的。要开放,就必须要尊重知识,爱护人才,非如此不行。”

他指了指自己和钱钟韩说:“对我们这些老知识分子,现在的确已经够尊重,够优待的了。但对中青年知识分子,恐怕照顾、爱护得还不够。在大学教课的中青年,现在普遍课程重,工作条件差,待遇低。长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对中青年知识分子,今后还应考虑如何进一步照顾与爱护他们的问题,要有具体办法,要真正为他们解决困难,给他们创造更好的工作条件。当然,‘四人帮’倒台后,政治上对知识分子的确是越来越重视了,广大知识分子开始扬眉吐气,精神上很畅快,这是好的一面。另一方面,还应该为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钱钟韩表示赞成钱钟书的意见。他在担任政协的职务前,一直在南京工学院工作,很了解学校的情况,他说:“现在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比过去高了,但工作条件却还不够好。拿南京工学院来讲,目前中青年教师办公时,连桌子也不能保证一人一张,在办公室无法备课。回家吧,由于住房紧,家务杂,也很难安静下来,长期这样怎么行呢?”

谈到这里,他颇感慨地说:“所以,怎样为知识分子创造良好的环境是很值得研究的,也不是加点工资、给套房子就完事了。工作条件有有形的,还有无形的。有形的是指办公条件、住房条件;无形的则是指时间上、精神上的条件。现在不少学校以与学生接触时间的多少来衡量评价教师的工作,甚至评职称也看这一条件,这是不科学的。应该让教师有学习和提高的时间。就像蚕一样,要给它吃桑叶,它才能吐出丝来;不给它吃桑叶,老让它吐丝,结果它只能把旧东西拿来不断反刍。教师不吃知识桑叶,拿不出新东西,和学生接触时间再多,对学生也无多少好处。关键不在接触时间多少,而在于能不能真正给学生以启发。孔夫子与他的弟子三个月才见一次面,谈得也不多,只是在紧要关头点两句。大学教师对学生也只能是紧要关头点两句,其余时间应该让学生自己去学。这样,教师也可以有一个积累自己的知识的过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钱钟泰插话说:“用接触时间多少作为衡量工作量的标准,实际是用计算简单劳动工作量的办法来对待复杂劳动。”

钱钟书接过话题说:“据了解不少大学对课时规定得很死,搞得教师争相开课。有的人又没有能力开那么多节课,结果只能用些空话去拉长课时,这样对学生也没好处。”

他话锋一转,很恳切地说:“所以,也一定要给教师创造无形的条件,给他们留出精神上的空间,让他们有回旋余地。”

钱钟书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用诙谐的口吻说:“爱护知识分子,还得注意别把他们捧坏了,提坏了。现在有一种风气,知识分子做出了一点成绩,访问者就接踵而来,闪光灯对他闪个不停,有的还很快调离业务岗位,提拔去做行政领导。这对他们没有好处。鸟儿唱歌时,是不能观察的,一观察它肯定就不自然了,唱不好了。人被闪光灯一照,也会不自然的。报道有好的一面,有鼓励作用,但也有不好的一面,报道过了又容易使被报道者飘飘然起来,反而不好好工作了。所以报道一定要恰如其分,实事求是,千万别过头。”

钱钟韩又补充说:“知识分子一出名就被提拔去做领导是不好。许多人学有所长,也喜欢在业务上有所发展,一搞行政,业务上就荒疏了,这未免有些可惜。”

两位兄长中肯坦率的言词,无疑触动了钱钟泰。他50年代初期到苏联列宁格勒工学院留过学,回国后一直在计量科学院工作。他虽然今年也已52岁,但在年过七旬的哥哥面前,却只能算是小弟弟。因此,他一直插话不多。此时,他忍不住说:“这次总理工作报告讲扩大对外开放,我是衷心拥护的。我国人口占世界五分之一,按人口,平均约有五分之一的科技成果出在中国,但还有五分之四的成果出在其他国家。如果不开放,不和外界接触,还有80%的人类成果我们就不能和其他国家共享,这肯定会影响我们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扩大开放显然是对的,这个门不能关。”

他的开场白吸引了在座的人,两位兄长的眼中均露出了赞许的神情。钱钟泰接着说:“要扩大开放,要利用别国的科技成果,要促进我国科学技术的进步,当然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种尊重首先要表现在对知识分子的理解上,知识分子都希望在自己工作的领域作出成绩,如果能理解他们的这一心愿,让他们出成绩,这可以说是对他们的最大尊重。要让知识分子做出成绩,加强规划十分重要。但我在实际工作中感到,这一工作做得不好。规划的重点本来应该放在研究经济技术发展的基础上,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不少科学规划安排,一是放在国内用不上但在世界可以争名次的项目上,二是放在一些急功近利的项目上,这些项目其实就是应用别人的成果,本来用不着研究。由于经费安排给了这些项目,本来需要加强的经济技术基础项目却安排不上。拿我搞的计量科学来说,本来最需要保证的基准标准的研究,经费却没有保证。”

他真诚地说:“我希望这种状况能够改变,希望能安排一些国家需要、知识分子又能有用武之地的项目。”

接着,他不无忧虑地告诉人们,目前知识分子出国成风。有的人到单位后,不好好工作,光抓外语,千万百计找机会出国留学。这种风气与他刚参加工作时的风气很不一样。他认为,出现这种情况与国内不能正确评价知识分子的成绩有一定关系。现在出名的科学家,许多都是外国人捧出来的。有的人出去留了趟学,外国人有了评价,再回来身份就不一样了。在国内哪怕干得再好,也常常没人知道,所以不少人想走绕道成功的路子。他希望这种局面也能改变。他认为能正确评估国内的知识分子,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具体体现。

此外,他还说:“我希望国家科研任务的经济政策能放宽一些。目前,国家下达的科研任务不能提取奖金,搞得人不愿接受国家项目,宁可去承担合同项目或协作项目,因为后者可以提奖金。这方面的政策如果不放宽,会影响科研人员积极性,发展下去会使一些科研专业队伍散掉。如果到这一步,就太可惜了。因此,我切望这方面有所改进。”

钱钟泰一席话,显然深受两位兄长的赞赏。钱钟书说:“到底是搞实际工作的,讲的这番话很有道理,连我都很受启发。你应该整理出来,作为建议提交大会。”

钱钟泰告诉两位兄长,他已经这样做了,钱钟书这才放心。

告别三兄弟后,我们仍深为他们的这种责任感所感动:他们关心的难道仅仅是知识分子吗?不,他们关心的是中华民族的根本利益。
上文选自《岁月的河》↓题目为编者加
《岁月的河》 胡国华 / 著
南方日报出版社2012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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