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梁丽红《比所有桌椅更安静》

 

当然,我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帮大家续茶。说到续茶,我还得感谢英明的客家祖先们,采用这么精巧的小盅子来喝茶,给了我许多缓解窘局的机会,倘若像我老家那样,一大碗、一大杯的饮茶,我岂不是更接近木偶人的形象。...




作者简介:梁丽红,女、80后,河南信阳光山人。地方作协会员,曾用笔名自然风。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各级文学刊物十万字有余。曾获廉政微小说优秀作品奖,散文作品被选录年度《散文年选》。

比所有桌椅更安静
大年夜,漆黑的空中,一簇簇烟花正在卖力地绽放着,如梦如幻地明灭在孩子们仰着的小脸上。

我百无聊赖地站立在前院的那颗枇杷树下。廊檐的灯光微弱的有些泛黄,长廊的那头是灯火通明的客厅,一群喧杂的粤东客家腔调的欢声笑语正在升腾。今夜,是我婚后在粤东婆家过的第一个新年。



家婆在前院偏屋的碾米房里炒过年要吃的糯米果子,地锅里有一些圆而细小的石子,发着黑亮的光,面貌清癯的家婆把事先切片晾干了的糯米果子洒在里面,拿灌木靶子匀速地不停翻动着,几缕碎发顺势垂落在她的脸颊上,看上去娴稔而温良。这情形使我想起了我的外婆,从前外婆炒米糊糊给我吃的时候也是这样,每一举手投足,每一低眉垂首,都充满着无限的温柔,仿佛是拿自己对小外甥女的疼爱在制作米糊糊。可如今,外婆已经不再了,而我却不能在这样人神同庆的盛大节日里,带上她最喜爱的荠菜馅馍馍去她坟前陪她说说话。

家婆依然有条不紊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二嫂来了,对站在门外的我礼貌地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即走进屋子,提高音量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客家方言,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家婆的跟前。家婆抬起头,蹙眉嗔怪地笑着回了一句我依然听不懂的语言,接着两人就嘀咕着递开了话。站在门外的我,觉得自己应该走进去打声招呼,一来二嫂是知道我在门口的,再者她们正谈论着的,或许就是这件事情也是不得而知的,重要的是我也的确很想进去。酝酿了一个自认为极其讨喜的表情之后,我朝家婆她们走了过去,并殷勤地献上了一句:“妈,我可以帮您做点什么呢?”说殷勤显然也是不公平的,毕竟我真的迫切需要有一件事情,可以把我合理的安置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用显得那么突兀。因为独自闷在房里看书这条出路,已经遭到过我家先生的不满与批评,何况炒糯米果子还正是我感兴趣的事情呢。

我的出现打断了家婆和二嫂之间的谈话,她们的眼神迅速彼此汇合了一下,家婆的是略带尴尬的疑惑,二嫂的是淡定沉着的静观其变。家婆是典型生在客家,长在客家,老在客家,且没进过学堂的地道客家女。在她的世界里,唯一的语言便是客家方言,对于我所讲的普通话则是通体不详的。在家婆未开口讲那句大抵是询问我说了些什么的客家话之前,二嫂一直静静地看着家婆呵呵地笑着。二嫂解释着:“阿红想帮你炒糯米果子。”我笑着连连点头道:“是呀,是呀,是呀。”果然,这个身着斜下开襟衫,安排扣,袖口与领袖处呈窄滚边的客家老人,自然不会像我外婆那样,任我拿着小靶子瞎搀和着,还夸我灵秀,学东西快。朴实善良的家婆边憨厚地笑着,边抬颌作幡然领会状,把所有的“我懂了”都搁置在那几声“哦,哦,哦”的回应之中,并对着我和二嫂略显激动地说了一通什么。我慌忙高兴地蹲下身来,拾起地上的碎柴往篝火里添着。想不到家婆竟然急了,一边招呼着二嫂过来掌一下炒靶,一边起身把我往屋外推,还用心良苦地不停解释着,那神情像是怕我误会她的好意。我不知所措地望向二嫂,美丽的二嫂总是那么的冷静,她从容又诚实地笑着翻译:“妈的意思是,你去玩就好了,外地人哪里懂得干我们这些活计,粮食糟蹋不得。”我这才明白,原来是我会错意了。我这个语言不通的外地人,可今晚,我又能去哪里?和谁玩些什么呢?

夜空上的烟花依然没完没了地蒸腾着除夕夜的欢乐,我从碾米房出来,拉开院落的铁栅门,外面黑漆漆的。通往公路方向的那条小道亦是,我踩着走廊的灯光投射过来的点点光影在门口来回踅了几趟,有过路的人在看我,我便又折了回来。

客厅里似乎更热闹了,像是二婶和三婶两家人上来玩了,事实上假使没有旁人,光我们自家人的阵容也庞大的很,老老小小十六七口人同住而不分家,于今时今日,这景象着实有些壮观,尤其是像这样的除夕夜,一群孩子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伯伯们身边欢快地绕来绕去,屋子里一刻也不得闲静,从上到下个个笑逐颜开,欢声不断,一片美好和谐的景象,美好的近乎有些使人愁了!

我怎么就用上了“愁”这个字眼呢?或许美好总是愁人的吧。我不禁想起了先前客厅里的情形,原本我是在房间里看书的,后被我家先生责怪不懂事而被撵出来。想来我也的确是不懂事,为人媳,为人妻之人,自是不能如旧时在母亲跟前那样,想清静了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容人打搅。如今身份有异,万万是任性不得的。尽管坐在喧闹的人群里,听着他们用我不知所云的语言愉悦地神侃着,根本不会有谁在意到一个多余陪衬的我,但要想做一个他们希望的那样识大体,懂礼节的新媳妇,我又怎可懈怠?我端坐在人群中,傻傻地跟随着众人笑话着那个我通体不详的笑话,目不斜视地倾听着他们所讲述的家长里短,彷如自己有多理解似的。

当然,我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帮大家续茶。说到续茶,我还得感谢英明的客家祖先们,采用这么精巧的小盅子来喝茶,给了我许多缓解窘局的机会,假若像我老家那样,一大碗,一大杯的饮茶,我岂不是更接近一个木偶人的形象。可惜,囧况无处不在,当我每每续完茶,他们会习惯性地用客家方言道一句:“谢谢”!而我下意识的回一句“不客气”的那一瞬间,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顿时被我这一声原本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应答生生地卡住,老人在疑惑我讲的什么,小孩则觉得新奇,青年人投以优越感极强的主人翁眼神,这样的气氛虽短暂地如同呼与吸之间的距离,却是足以让我饱尝了寂寞的滋味。

偏偏我从来都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我试着发挥自己的洞察力,认真地揣测着他们聊天的内容,时而若有所思,或是深有同感地递上一句,以此来缓解我如同一个听不懂地球话的外星人的尴尬局面。当我自以为极合适宜,极自然地接了话把之后,效果显然还是有的,至少所有人都为我这个另类的外地人,和我口中答非所问,莫名其妙的话语而安静了下来。可这种存在感只会使人徒添愁闷,听不懂普通话的老人来回搓着手,刻意转移视线的不予理会。毫无心机的孩子就没那么矜持了,观赏怪物一样的当场咯咯咯笑个不止,那个说话的人便佯装镇定且礼貌的用一个淡淡的微笑回应着,转而啜口茶,接着聊他们的去了。我从没想过,素来引以为荣的二甲普通话水平,竟会令我这般的难堪。油然而生的自卑感使我后来再也羞于开口,似乎一张口便暴露了我异于外人的身份。如果说之前的续茶之事是寂寞,那么现在则是一种生生被隔离在人群中的孤独。

我家先生是个可以连着与父亲煲两小时电话粥的孝子。晚饭后,他说是去父亲房里下棋,可很久没出来。夜空里的那些巨型烟花渐渐退去,地上孩子们手中舞动着的烟火得以凸显出来了。我看了看表,十一点两刻钟。四下望了望,踟蹰一阵子,我还是穿过客厅径直去了家公的房间,家公在旧时代曾做过高中老师,是个礼貌而开朗的人,能说一些拗口的普通话,见我来了,笑着打了招呼,我家先生也笑着附上了一句:“怎么不与他们玩了呢?”我摊开双手,笑而未语。两人便接着对一本类似食疗养生的书籍继续指指点点地交谈着。倘若我在这个时候叫走先生,显然是不合适的,若一直站在这里,盯着他俩津津乐道着我不明所以的话语,怕是更失明智的行为。是呀,先生说的对,这样热闹非凡的夜晚,我为什么不去和他们一起享受这份节日的欢乐呢!

走出家公的房间,我照直去了后院,孩子们这会也转移了撒欢的阵地,正在后院的空地上,你追我赶,开心地放烟花,玩火炮。我听见孩子堆里有人在说:“你看,她来了。”接着一群孩子望着我哄笑了起来。我喜欢看孩子们玩耍,甚至喜欢看他们对我好奇的样子,无论这种哄笑是否不怀好意。就像一本说里说的,还提时代的一切都是诗意的。

忽然有个孩子跑过来强装和气的说:“你能帮我把打火机修好吗?我们点不了烟火了。”可笑的是,我接过孩子手中的火机,竟没有勇气用自己的语言开口询问她讲的是什么,僵在那里像个哑巴。恰巧这时先生走了过来,向我说明了孩子的意图。同时,先生也并没有给我一个缓和的机会,便迫不及待地交代着:“几个同学电话里喊我去打麻将,你要一同去吗?”我也不知怎么了,随口答了句:“我还是不要去了吧,麻将我也……”,我话语尚未说完,先生便匆匆地撇下一句:“行,那你自己先睡啊,不用等我了。”眨眼功夫,留给我一个渐远的背影。先生终归还是个初为人夫的大孩子,他铁定想不到,倘若他的态度再肯定些,兴许我就跟着去了,哪怕是一句,也许是半句。那个前来求助的孩子一把抢去我手中僵在半空的打火机,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转身朝别的方向跑去,其他的孩子也都跟着一同散去了。

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只剩一屋子狼藉的果皮,瓜子花生壳,和东倒西歪的饮料、啤酒易拉罐。新年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我猜想,他们应该是正在别处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迎接新年到来的吧。而我不过是个语言不通的“他乡客”。有夜风从门而入,带着几许寒凉,我紧了紧衣服,独自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听桌面上突然坠落的橘子皮和发出“啪、啪”疲惫声的桌椅在彼此交流着。我忽然发现,这个除夕,自己比所有桌椅更安静!



(责编:杨艳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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