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酒却把青梅嗅

 

有幸能转载郭珊姐的文章,她是我某种精神上的砥砺者。不矫揉造作的真文艺,应该被人们所喜欢。...







前言:有幸能转载郭珊姐的文章,她是我某种精神上的砥砺者。不矫揉造作的真文艺,应该被你们所喜欢。

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梅兰竹菊是百草园里的传统望族。望族之内,少不了显隐尊卑。青梅是果梅结的实,而非花梅子嗣,在重花轻果的咏梅诗文里,地位相当于庶出。“冰塘浅绿生春草,枝上青梅小”,“叶底青梅无数子,梢头红杏不多花” ,凡有出镜多属于点缀节景的性质。类似于过去写作文,起头一律是“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零落成泥碾作尘”,“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些挂头牌的“梅派”青衣戏,青梅唱不了。它有的是娃娃生的一团稚气,哼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捻一叶春色,混在桃花坞、杏子林里,与小娘子撩闲逗乐。“望梅止渴”却是一个例外,把齿间物提升到兵略的高度,等于唤十八女郎学关西大汉,抱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

无论如何,青梅之于寒梅,黄鹂自鸣翠柳,白鹭欲上青天。你凌霜傲雪,我红尘逍遥,如此烟水两忘,倒也痛快。



不过,俗物自有俗物的妙用。历朝历代的美人图,手中总爱执一柄团扇,山石间爱点一间草庐,空着便觉哪里好像不安妥。中国人推崇的一切虚幻的美和雅,往往要靠一些切实的俗和真来映衬。物尚如此,人亦何异?屈子一个人行吟泽畔,佩兰纫芷,若没有渔父的搭话,引出一番独醒高举的志向,大概就此投江也不甘心。

若论配角在诗词曲赋里的风光,也还是有的。青梅味酸,故而对应的也多是邻家小儿女的酸态。吴元可《浪淘沙》里的女郎,因为恋人失约,在鸟声花影中“欲去徘徊”,一腔幽绪无从诉说,只得“戏打青梅”自解开怀;陈允平的《渔家傲》有一句“偷摘青梅推病酒”,偷了人家的梅子还要佯醉抵赖,有一种肉呼呼的人味的可爱。

最俏的还属李清照的《点绛唇》:“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有客忽至,慌得“袜刬金钗溜”,又忍不住要回头看,还要装出嗅梅的姿态来遮掩。一去一回,一点酸中拌蜜的小心思飘来转去,荡得字字露华透暗香。

现今的女孩子自幼就被磨砺得头脑明晰,手段凌厉,说话行事虎啸生风。一手Iphone 一手名牌包,大有“左牵黄、右擎苍”的架势。走路踏破琼瑶,开车怒卷平冈。再看这些前朝的诗文,竟有读祭文之感了。



然而,这样的恋情大概还是不要有结局的好。李白《长干行》的那对“青梅竹马”后来成了夫妻,女孩初嫁时年方十四,矜持得紧,心里再怎么欢喜也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何等软媚动人?可惜依旧落到“望夫不归”的套路里,败了姿色。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起初也是美的,“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结果私奔五六年,还是犯了“聘则为妻奔是妾”的忌讳,被棒打鸳鸯收场。末了还要搬出“慎勿将身轻许人”的训诫来吓唬人,不是一般的扫兴。

青梅着泪黄,坐愁红颜老,人间无奈是消磨。人如斯,情如是。史湘云的妙处在醉眠芍药裀,“众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成讵解情?” 实在不忍心看她长大,生生地应验了那句判词——“湘江水逝楚云飞”。《泰坦尼克号》里的Jack和Rose在《革命之路》里终于结成连理,却被中年危机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还不如当初永沉海底给人留个念想。

所以,青梅之味是“人生若只如初见”,是J.D.塞林格在《破碎故事之心》里所写的:“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它的酸是有讲究的,并不是一味的蛮和野,也不是越熟越好。时候未到,酸得太硬拙,像小学生初学街头痴吻,辣得人不好意思看;熟过头则一包发酵的白味浓浆,状如中老年人自作多情,徒然叫人生厌。最好还是像《诗经》里的《摽有梅》,吉士佳人两情相悦,人生和欢情都恰值仲春。迨其吉兮,莫负良辰。



把成熟的梅子采摘了清洗、阴干,放在冰糖和酒里泡,变得酸甜适口,这个加工的过程便是所谓的“青梅煮酒”。据说,果梅本是从野梅培育而来,“煮梅”便是二次驯化,叫一匹青骢马适当地保留野性,又能任人驱遣。

江南一带是在每年六月初的芒种天,而岭南地区提早一个月已有新鲜梅子上市。所谓“煮”,分温烫(即用温过的酒来泡)、凉浸,上至55度的白酒,下到15度的花雕均可,酒、梅子、冰糖的配比各地纷纭难齐。时间上亦有短长之别,快的可以直接将渍过的梅子丢在酒里染其色味,即时尝鲜,慢的可以在酒坛子里陈化上数月乃至经年。《三国演义》里曹操煮酒论英雄一章描述的是:“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照其描述,应是随取现浸一脉了。

果酒鲜有上大台面的时候,通常在三五知己聚会上陪坐,且以自家亲酿为贵,等同于蓄养于后庭的家伎。歌舞丝竹,妍媸固然有殊异,但等闲也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与坊曲中的千人一面到底不同。喝洋酒像是和西域胡姬一起跳胡旋舞,应酬起来“左旋右转不知疲”,图的是体面、热闹,与品酒本身无涉;日本的梅酒则像艺妓待客,看着面目依稀相识,瓶子一倾,深深一鞠躬,汩汩而出的还是日文。感情和口味都是那种恭谦有礼的淡漠,悦己却不够体己。

只有眼见着当初一丸丸手选的翡翠珠子水下衰驰起皱,美人迟暮,才会懂得物与人的长相厮守,其实和人与人的天荒地老是一样的道理——“若得其情,哀矜勿喜”。



酸在五味之中是个另类,要么诡艳,要么坏事。中国的清蒸螃蟹、日本的醋饭,泰国的冬阴功汤都是用酸的奇招。西班牙人吃橄榄也像中国人吃青梅,从不生吃,都是腌制。反复浸泡脱酸去涩,又偏要留一点酸涩的风味。但对腌橄榄的第一印象却是一股爆浆的重咸味,激得舌苔打冷颤,许久才从五指山的石头缝里气若游丝地渗出一点酸和甘。意大利摩德纳的葡萄酒香脂醋出生宫廷贵族,一小瓶可以卖到几百上千块。一滴滴黑油油、黏糊糊地倒出来,每一滴都是大写的贵。在法国慕名去尝了普鲁斯特钟爱的玛德莲蛋糕,面粉里掺了柠檬皮切成的细丝,那点酸味刚好解腻,还不足以“一阵战栗穿过全身”,往事历历浮上心头。

这些异国他乡的酸物到底不像青梅,经过几千年文化的浸润,光是看着“青梅”这两个字,就是一连串“青梅如豆柳如眉”的字句扑闪如蝶。水仙乘着鲤鱼,来了又归去。蹴罢秋千的女孩,笑渐不闻声渐悄。青骢马的蹄声,乱乱地揉碎在一池碧影里。

“秋水盈盈娇欲溜”,一生可遇不可求……

一杯将尽,又到了“此心如醉为多情”的时刻了。

(本文插图均来自新浪博客 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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