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光兽|琥珀塔

 

今天是六日談的第07个一日:食光兽:琥珀塔...



今天是六日談的第07个一日

编者按
"没关系,你不属于这里"


琥珀塔
文/真真
插图/Inca Pan
“凡虎夜視,一目放光,一目看物。獵人候而射之,弩箭纔及目光即墮入地。得之如白石者是也……獵人殺虎,記其頭項之處,月黑掘下尺馀方得,狀如石子,琥珀。此是虎之精魄,淪入地下。故主小兒驚癇之疾。”


---- 李时珍,《本草纲目》,兽部,琥珀



“你会什么乐器呀?”

直到现在,每当我跟一个人聊得稍多时,我总喜欢问这个。

我有这个习惯,是因为我的发小。她叫吴楠,是个脆弱爱哭的女孩。

她拉得一手好二胡,记得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她就拉得了书上所有的曲子了,我却总是央求她拉简单的《赛马》听。她知道我喜欢热闹的,一笑,就从了。我心里暗暗神奇,她这么不着急的人儿,拉《赛马》这样欢快的曲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急迫和悲壮。

“你拉这首曲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赛马啊。”

“蒙古赛马大会的欢乐场面?”

“不是。是我在和马比赛。”她拿出松香,擦着弓子,“我是老虎,我跑不了很久。所以就这百十米内,我必须得抓住那匹马。”



据说她的外公是位二胡大师。我对这种家族本领的传承总是很佩服,我相信那样的功夫必定不简单,有始自襁褓的童子功和融入血液的神奇之处。

后来我也买了一个二胡,但我缺乏耐性,二胡像所有的拉弦乐器一样,拉得音色好听就需要许久。二胡是个简单的乐器,一根木质琴杆撑着两根钢弦,拉前一根是Do,后一根是So,钢弦一段旋在两根琴轴上,另一端拉在木琴筒上,琴筒一段以蛇皮覆盖。简单得很。越简单,越困难。后来我转去学古筝,古筝怎么拨弄,宫商角徵羽都很好听,于是我快乐地坚持了下去。不论二胡还是古筝,我都喜欢演奏它们的姿态和仪式感。像是弹古筝前,悠悠剪胶布缠指甲的过程一样,二胡则是打松香,拿着一块蜜糖色泽的松香在马毛上重擦轻捺,擦着擦着,马毛和松香微微发热,散发出淡淡的松木香味。那味道勾起我对壁炉和雪松做的木屋的想象。

吴楠每个月都要消失一段时间,说是找外公学琴。那几天没人陪我走,放学的路显得分外漫长无聊。

我曾开玩笑地,央求吴楠带给我一块松香玩儿,她总是林黛玉般地颦起眉,思量一会儿,说,“那可得找个好的。”

“不用啊,我就是看着松香剔透漂亮。”

“那怎么不见你喜欢水晶?”她瞥了我一眼,细长的眼角带笑。

“水晶冷啊。《本草纲目》里写作‘水精’,无论是名字还是质感,它都太聪明了。我不喜欢。”我弹了弹她的鼻尖,她抡起小拳头打了我一下。

玩了一会儿,她敛起笑意,“你这样说了,分明是知道松香好在哪儿的。你这样的人,糊弄不得。”

“我这个人就这点优点啊,什么都知道它好在哪儿。”我躺下来,枕着她的小腿。

“哦?那你夸夸我。”她也弹了我的鼻尖,她手上总有舒肤佳白香皂的味道。

“这我倒说不出来了,脑子里只有你的缺点。”她拧着我的鼻子。我正色看着她,想了一会儿,“我这么贫,天天说这个姑娘好,又说那个姑娘美,最后还不只是跟你玩儿?”

她抿着嘴笑了。

“我妈说我三个月的时候,抱着我去咱们楼下花园玩儿,遇到阿姨抱着你,知道你大我一个星期。还把我们放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后来玩得开心了,我就开始打你,于是把我们抱开了。”那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了,只是再相遇就是小学了。

她点点头,“要好的,”摸着我的头发,“你得等。”原来她还在惦记松香。

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我以为吴楠会继续她的艺术人生。事实并非如此,后来我听说她考去了天津大学,念物流。她不开心。在社交网站上,让她开心的事情是在校民乐团练习和演奏。

我们自从小学毕业以后,一面未见。大一时,她在人人上问我,“真真,你不是喜欢那个漫画家Benjamin吗?他来我们学校签售了。”等我看见的时候,已是半个月以后了。

又过了两年,妈妈告诉我,她在街上遇到了吴楠妈妈,说,吴楠有一本签名漫画书要送给我。

可我们总是不在一个城市,也依然没有联系。

前天晚上做梦,梦到我跟她要松香时的那段对话。又忽然切换场景,梦到我们站在一个空旷的大厅里,我俩都是小时候的模样,她拉着我的手,在我的耳边悄悄说,“小声点儿,咱们别吵醒它。”她微微汗湿的冰凉小手贴着我的耳朵。

突然,快递电话把我直接从梦中拉出来。我起床开门,扛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回屋。这包裹几乎装得下一个桌子。拆开了,只是一个架子,架子底下垫着一个大信封,一个盒子被绳子空吊在架子中间。

我取下盒子,木盒上面雕着一只蜷缩的老虎,睡在松下。雕工精致异常。木头一接触到皮肤的温度,就有好闻的木香散发出来。

打开盒子,是一块拇指大小的松香。盒子内衬是白色的缎子,没有什么字条留下。

我在床上躺下来,窗外的阳光透过我手中的深蜜色的松香,让它看上去像是会融化的。凑近一闻,松油味道还很新鲜,让我想起和她夏天去海边玩儿,站在松树下看着松油滴落的场景。
“快走。”她压低了嗓音,冰凉的小手覆在我的眼皮上。

黑暗中,我们弯着腰,行走在满是霉味的狭窄走廊里。她另一只手也是一样小巧寒冷,像一只蝙蝠的爪子。她抓着我的胳膊,让我动弹不得。

忽然,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些了。她放开手。



窗户很高,阳光透过精雕的窗花射进来。整个大堂浸没在影子中,唯有那一束阳光照到的墙壁泛着金色的光芒,我向那束光芒走近:墙上竟密密麻麻镶嵌着无数块琥珀,阳光映照在墙上,琥珀仿佛是蜂蜜那样可以流动。

那个小姑娘站在原地,并不跟上来。她大概九岁十岁的模样,穿着灰色宽松的袍子,腰间系着一根腰带,裤脚是窄口的,脚上没有穿鞋,只是包裹着皮革和皮绳。而她的脸,我始终不敢确认,因为她长得跟吴楠小时候一模一样。可她并不是她。我记忆里的吴楠的面庞是柔弱,怯生生的桃花似的脸颊,头发又长又软,薄薄的嘴唇总是微笑,眼神中偶尔透出一股虚弱的聪慧感。而眼前这个小姑娘盘着头发,眉角带着英气,不怒自威,目光沉静,唇形坚毅,是不常言语的模样。

她没有表情,一言不发,等待着我发问。

我脑海中无数疑问堆积,张张口,我听见自己问:“你为什么不穿鞋?”

“地面是琥珀镶嵌的,鞋底伤地。我们只能用麂皮包脚,皮绳防滑。”

“那我的……没关系吗?”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跑鞋,脚边地面上的琥珀隐隐折射着光芒。

“没关系,你不属于这里。”

“这是哪里?”

“琥珀塔。不远就是万松寺。”

她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让我更加迷惑了,“万松寺又是哪里?”我问。

“你不就是万松寺来的吗?”她挑起眉毛。

“我?”

她顿时有些慌张,“原来你竟不知道,算了。”不远处忽然传来野兽的嗝声。

“那是什么?”我忙问。

“老虎,琥珀塔怎么能没有老虎。”她第一次表情有所松动,泛起一个淡到看不见的微笑。

“可虎魄非琥珀。”

“是。”她引导我看向窗外,“你看这塔外,万亩松林,有一寺名万松寺。此地原是矿区,但煤矿却比估计的少了许多,不料却能挖出琥珀,”她挥手,指着身后的墙壁,又指指地面,“琥珀们,基本都在这儿了。有前辈用出土的琥珀造了这座塔,他守了这塔一辈子。”

“那这老虎是?”

“松林里是有虎的,前辈就曾为虎所伤。反正这松林里不会有别人……”

“为什么不会有别人?周围没有居民吗?”

“你……你竟然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少女皱眉。

“记得什么……”

“这里不是只有回不去的人,才能永远留下吗?”她试探着问我。

“我不明白。回不去的人当然只能永远留下了啊。”

她摇了摇头,“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你明白你曾经属于这个世界就好,这里不是谁都能来的,你记得兜兜吗?兜兜就是那样,他画里的浪竟可以打湿他的鞋子,他可以做出选择,进到画里面,或者留在原来的世界里。他跳进画里了,但很难找到返回原来那个世界的入口,再出来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了。他恐怕就要一辈子留在象岛上了。”

“你说我来过这个世界?那意思是……”

“你就是万松寺主人啊。你曾经告诉我,你写东西。”

“我也写得走火入魔了?这个世界里是不是集聚了一堆艺术家?他们都沉溺于自己作品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不愿意面对现实。”

“什么是现实?”她反问我,“你觉得我不是现实,我却觉得周围的一切坚实无比,我脚下的琥珀塔,我的衣裤,我的琴……”

“二胡吗?”我问,我猜我刚才的话触痛了她。

她转身往楼梯走去,我跟上去。

楼梯似乎是编织的,踏上去的每一步都有弹性。我蹲下来细看,竟是无数琴弦扎成的!楼梯的左右两边扶手是巨大的琴轴模样。她回头,“怎么了?”

“怪不得这楼梯踏上去这么软。”我咕哝道。

“那是该紧紧了。”少女言毕,发力向外转动扶手,顿时脚下变得坚实,琴弦们被上紧了。

我们继续往上走,少女说,“你可都忘了?”

“忘了什么?”

“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

“我是和吴楠一起长大的,你们很像。”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她回身,细长的眼睛瞥了我一眼,狡黠一笑。“你不知道,拉琴时的她是谁。这里是拉琴的她,不是仅仅活着的那个她。”

我突然想起,拉着《赛马》的吴楠,抿紧嘴唇,神情凛冽,星目剑眉,正是眼前的少女的气度。

“再说了,你不也是……”她弹了一下我的鼻尖,“并不是现在这个你吗?”

“我不觉得人格分裂是什么很酷的事情。”

她不理我,转身往上走,继续讲,“后来有一天早上,前辈看到那虎不知道怎么进来了,站在塔的一层,面前放着一个篮子。前辈拿了家伙走上前去,那虎却伏下身来,躺在地上。他掀开篮子的盖布,看见一个婴儿睡在里面。再看篮子的手柄,是那虎的齿痕。”

“那老虎叼来了一个孩子?”

她点点头,“前辈知道,这周围不会有人家,就抱着孩子找去万松寺,结果万松寺的前辈也抱着一个婴儿,说今早院中央放着一个摇篮,摇篮中的孩子胖乎乎的,不哭不闹,定定观察着来人,看一会儿就自顾自地咯咯憨笑。两位前辈把两个婴儿放在一起看,并不相似,只是那叼来塔里的不一会儿就哭了,那憨笑的继续憨笑。”

“冤家。哭什么,又没人打她。”

她又突然停下来,弄得我差点撞在她身上。

“你可不是打我了?”少女回头,眼角垂着,睫毛上挂着泪水。

分明就是我记忆里吴楠欲哭的怯弱模样。

我一时不知所措,慌忙伸手去抹她的泪水,她站在两阶台阶前,正好和我一般高,粉白的脸颊上不断有泪水流下,牙尖嘴利的我,此刻又变得嘴笨无比。恍惚间,好像回到我把她逗哭又忙着给她擦泪的十几年前。只是泪水不断透过我的袖子往下流,有的滴穿过我的手心,我根本擦不到她的眼泪。

“别擦了。”她看上去真的很伤心,“后来你在你的万松寺里写诗,我在我的琥珀塔里玩琴,你可都忘了?你倒是不惦记,说走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守这么一大片松林。我可还惦记着给你寻松香,松香寻到了,你来取了吗?我看到那么多松香,一块比一块好,我总想给你找一块更好的,更好的,想让你开心。”

“别哭。我收到了,我收到了,我开心着呢。”

“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摊开右手一直握着的松香,却发现它变成了一块琥珀,静躺在手心。

“怎么变成琥珀了?变成琥珀不是要千万年么?”

“这不是琥珀,是虎魄,虎的魂魄。那虎把我送来这个塔以后,就再也没离开,后来前辈走了,只剩它陪我了。它常有办法猎到野兔野鸡回来,我几乎算是它养大的。”

“它为什么不走了?”

“可能是这里有太多虎魄,太多虎的精魂。它在松林里呆久了,也会觉得寂寞吧?对它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这里有许多他的朋友。”怪不得,她连拉首《赛马》,都以为自己是虎在猎马。

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们眼里都有光彩。你和吴楠。说真的,二胡这样的乐器,跟你的诗歌不一样,小时候写有小时候的好,老了写有老了写的好,二胡呢,小孩是拉不好的。小孩儿不懂,觉得这个世界好,拉不出来那个味道。可真要老了,再碰二胡,却又是血淋淋地残忍。这些曲儿,都要隔着纱幔奏,隔着帘子听,太真切,不好。可是吴楠这孩子好,她天生忧郁,即使是婴孩时,这个很迷人。你闭着眼睛听过她拉琴没有?雌雄莫辨,年龄和性别都模糊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虎,是寺钟,是这座塔。”

“你为什么又要叫吴楠是‘她’?你不说那就是你吗?”

“反正你也不会信。你们都是太把自己所想当回事的人,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谁也说服不了。”

“何以见得?”

“这琥珀塔,这个世界,还有你,就是你自己的幻想啊!你的幻想可以构成一个如此坚实的世界,甚至困住你,困住我,可见你有多相信自己的世界,它已经成真了——这样的你,要我如何去说服?”

“不对,你如果说服我了,岂不说明我的想象更棒?”

她笑了,“不要这么自大。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的想象,我不是你的想象,而你,也只是我的客人。这是琥珀塔,你能进来,是吴楠邀请了你。我是她,我也是她的想象。就像你,你是你,你也只是你的想象。”

“对了,我们上来干吗?”

“拿琴啊。给你拉一首曲子。”她一跺脚,不知道踩在什么机关上,塔顶尖端落下一个物件,外面包裹着皮革,她悠悠接住。又转身抚摸墙壁上的琥珀,问我,“你知道琥珀奇妙在哪儿吗?”

“奇妙在可以保存下来千万年前的瞬间。流在小虫子上,它那个瞬间就被永远保存下来了。”

“这一墙是我最喜欢的。”

我细细看去,发现里面个个纯净,并没有什么昆虫叶子。

“是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吗?”

“你看不到罢了,里面装的是曲儿。我做一个送你。”她伸手,“来,把那块给我。你以后再拿起这块琥珀——还是松香,擦擦琴弓,就拉得出这首曲子了。”我交出那块拇指大的琥珀。

她将那块琥珀在弓上摩擦,随后拉动琴弓。我们站在琥珀塔的顶层,不知何处的风呼呼灌进来,墙上的琥珀们此起彼伏地闪耀,如同大风刮过金色的海面。塔底远远穿来虎啸的声音,楼梯上的琴弦颤动。风中她虎口托着琴杆,眉目平静,看不出情绪,我想起她的话,闭上眼睛,认真倾听。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覆盖在我的眼睛上,“记得回来看看我。”乐声不停,她悄声说道。
我睁开眼睛,躺在自己的床上,举起手中的琥珀,它没有变回松香。阳光依然透过它,时间分秒未走。

我起身,把琥珀放进敞开的盒子,合上盒盖。

盖子上雕刻的那闭目蜷缩的虎已然醒来,立在松树下。



往期故事:--- 远方来客
--- 没有人光临的早餐店
--- 世界上最长的梦境
--- 夏日的最后一天
--- 手表王
--- 寻找雪松的少年

--- 花椒姑娘
< End >


叁准备了六个专栏,组成六日談,让零碎的时间不再空档。它们风格不一,或文或图,趣味横生,以六日为一周期,其中精妙,看后方能探查;但无论如何都定不会让你寡味离场:

-食光兽:喜食故事的小神大白,光芒万丈,令人神往

-甘饴派对:无法避世亦不能驱赶忧愁,却集满甘之如饴

-食图:烧水煮茶,食图配饭,引人前往

-松针王国:苍翠芬芳,易换干枯的梦话奇思

-浮白电台:阅耳如尝酒,且浮大白染酡颜

-拾影纪:文字影像间,藏有丢失的自我


    关注 叁学社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