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光兽|花椒姑娘

 

今天是六日談的第07个一日:食光兽:花椒姑娘...



今天是六日談的第07个一日

编者按
"天上的人儿,不劳凡人惦记。"
花椒姑娘
文/真真
插图/Kawase Hasui


“花椒坚齿,乌发,明目,久服好色彩,耐老、增年、健神。”


----李时珍,《本草纲目》草部

楔子
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没有名字。我想了那么多经典,跟她一比,都显得生硬愚蠢。

“花椒,就叫这个好不好?”我问。

“好,我叫花椒。”她点点头。
我们村叫瓦屑坝(注1),守着大湖,不愁鱼米,可是少有兜售货物的小贩登门。约莫在我九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卖花椒种子的小女孩。

女孩和我年龄相仿,眼睛明亮,皮肤白净,鼻尖有一点翘,不言不语地跨进我们家的门槛,顿时大堂好像都亮了一点。挎着一个布袋子,问她做什么,她就走上前,憨憨地打开布袋子,花椒特殊的香味顿时袭来,里面装满了花椒种子,和炒好了的花椒。

她好看,身上的花椒味也好闻,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不躲不闪,定定地看着我,脖颈高贵,看得我这样活泼的小孩儿也害了羞。我喜欢她,我希望爸爸妈妈能买一点她的花椒。我于是领她进屋,给她到了点热水,嘱咐她先坐下,等一会儿。

她伸出一只白净的小拳头,我忙打开手掌接着。

一颗花椒。
我跑进爸爸的书房,妈妈跟爸爸在商量什么事情的样子,妈妈还在书上指点。我告诉他们有人来卖花椒。

他们顿时停止了讨论,妈妈瞪大了眼睛。我把那颗花椒放在桌上。

“走了吗?”妈妈问我。

“没,我给请进来了,在厅里坐着呢。”

没等我说完,妈妈就出去了。

爸爸倒是比较正常,他端详了一阵那颗花椒,拿起来又闻了一闻,点点头。可是他的手在发抖。

“好花椒。”末了他说。

我听了很高兴。他是位好医生,他说这花椒好,就必定是好。

可我没想到这花椒竟那么好,他们俩竟然决定买下小女孩身上全部的花椒。

小女孩刚要把布袋子倒过来,妈妈说,不如这个布袋子也卖给我们吧。

小女孩摇摇头,“我要回家,路还很长。没有布袋子,我就没有装物件的东西了。”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

“我还有个师父,我们走散了。他看不见,身上又没有财物,我得去找他。”

我听了不很开心,这下小女孩非走不可了。

“我知道你师父,他现在在我弟弟家吃酒呢,不打紧。”爸爸突然说。

我听得云里雾里,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爸爸。小女孩也问,“您如何认得我师父?”

“我小时候听过你师父讲故事,师父是我见过最棒的说书人。我为了学医,离开了家,弟弟则不,他一心也想成为你师父那样的说书人,干脆就留他老人家在家里住下了,现在你师父还能每天每天不停地讲不重样的故事。我弟弟觉得自己永远学不来,干脆放弃了,只让你师父讲,他记。他现在已经出了好多本书,都是你师父讲的故事。”(注2)

叔叔是个作家没错,净写些天南海北的志怪故事,原来都是小女孩的师父讲的。

“先住下来吧,外面危险。”妈妈说,“先住下来等你师父那边的消息。平日你可以跟东壁(注3)玩儿。”东壁就是我,我努力忍住笑。

小女孩想半天,说,“那这布袋子送您了。”

后来我念书的时候,她就常常凑过来一起看。我能感觉到她很聪明,也很有见识,只是有些世界观和常人不同。

“苍耳,”她指着我在背的药品条目,忽然说,“就是衰老年迈的耳朵。”

“还有呢?”我被她理直气壮的模样逗笑了。

“嗯……防风,防风可以糊好破了洞的窗户纸;柴胡,来自西域,用来烧炕最好……”她翻着我的笔记胡说八道,着实娇憨天真。

“可是你不信这药书上写的,是不是?”她忽然打住,抬头问我。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她走近我,在我的衣角上拿了什么,放在我眼前,是一颗苍耳,“你最近都早早起床,是去采药了吧?你怀疑书上写的,于是你想自己验证药性。你这个小疯子。”
她说得没错,这些年我常对各项草药既定的药理药性产生疑问,爸爸给我的教材已经被我划得不成样子了,我不能用一本我自己存疑的方子行医,就暗自打算自己重新编纂一本至少让我自己信服的药材集子。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那你觉得花椒药性如何呢?”

“反正你合用。你合用就好。”她脸红了,“你要小心啊,山里有狼。还有,别被毒坏了。”

这样子的话她是很少说的,可我看得出,她想说很久了。

我是很喜欢她的,她跟我遇到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这不仅仅是陷入爱情的人的呓语,她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是每当我试图捕捉那点不一样的时候,她就像发觉了似的躲开话题。

“你知道吗?我最珍贵的东西就是那个布袋子,”她继续说,“只要你伸手进去,那个布袋子里就永远有花椒种子。”

“你这,不是田螺姑娘吗?”

“田螺姑娘?”

“一说以前有个年轻人,是个孤儿,家徒四壁,靠邻人的帮助长大。他心地善良,努力生活,白日做农活,晚上苦读书,有一段时间他发现每天回家灶上都有饭菜,衣服也被洗好了晾晒着。他于是登门感谢邻居大姐,大姐却反笑他娶了一个贤惠媳妇都不告诉大家。年轻人心生疑惑,第二天就比平常提早回家,发现一个美丽的姑娘在家给自己洗衣做饭。两人面面相觑,姑娘说天帝得知了他的事迹,特派她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直到他生活有起色,她才可以回去复命。如今被他撞破……”

我突然后悔提这个故事。

“然后呢?”她把拳头放在我的掌心。

我心一沉,“如今被他撞破,得知来龙去脉,她只能离开。但她临走的时候,嘱咐年轻人,要开锅做饭时,将手伸进桌上那只大的田螺壳里,就拿得出源源不断的大米。”

“这田螺是怎么来的?”她歪着头问。

“是一次年轻人在田里做活,见到一个巨大的田螺,他就用盆装着,每天换水,在家里养着了。后人传说应该是把仙子和大螺这两个不寻常联系起来了,索性就传成了‘田螺姑娘’。”

“后来呢?”

“后来年轻人就出息了,当了县令,娶妻生子。后半生很幸福。”

“那田螺姑娘呢?”

“不知道。她是天上的人儿吧,不劳凡人惦记。”我握紧手里她的拳头。

她松开手,在我的手心里留下一颗花椒。

“我不是田螺姑娘,不过也差不多。”
田螺姑娘的故事就像一个不幸的谶言。从那以后,花椒像是病了似的,愈来愈没有精神,只是想找自己十年前那个装花椒的布袋子,说要回去复命。

我问妈妈那个布袋子的去向,妈妈告诉我,已经烧了。我不理解为什么要烧掉一个装花椒的布袋子。于是去问爸爸,爸爸也三缄其口。而那时,花椒已经无法下床行走了,家里有我和爸爸两个医生,都无能为力。我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见到花椒,她说自己有一个师父,这个师父当时寄宿在叔叔家。我决定去叔叔家一探究竟。

爸爸发现了我的意图,在我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找我说话。
“无论如何,花椒都要走了。”爸爸最近看上去苍老了很多,耳朵都有了皱纹,想起花椒关于苍耳的胡说八道,我心又一阵抽搐,“如果我能劝你一件事,就是不要去找她师父,否则你会更快失去她。”

“为什么?”

“她师父讲了很多故事,或者说,她师父几乎知道世界上每一个人最值得留下的故事,”爸爸语气颤抖,“当时我问了他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脑中浮现。

“对,我问了他我的一生是怎样的故事。那是我还小,不懂。他不讲,可我偏要听,他就讲了,所以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接下来我的一生是怎样的故事了。起初我并不当真,后来发现事情果真按照他说的那样,精准到我的事业,婚姻,甚至你的出生,你的遭遇。我这一生,毫无新意。很可悲。”

“我的遭遇?”

“对。你的未来,我也是知道的,你小时候有一次几乎病死,你妈妈已经崩溃,我也把你的未来讲给了她,她才镇静下来。这些年她因为我的话,才能过得轻松一点,不然按她的性格,应该天天担惊受怕了。”这时爸爸表情才稍微好了一点。

“那妈妈知道她自己的未来吗?”

“她不让我告诉她,她也认为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爸爸,你都已经知道自己将会发生什么了。这样的日子,真的很难过吧。”我把手放在他肩上。

“也没有那么糟,”爸爸终于流下了泪水,“可以好好守护着你和你妈,我觉得也挺值。”

“花椒呢?”

“我讲给你听。”

于是我知道,十年前,爸爸就在等着花椒出现了,师父告诉儿时的爸爸,他有一个徒弟,将会以花椒做信物,在他的儿子九岁十岁时出现在他家,师父说,爸爸会留下这个小女孩,女孩儿会成为家里的一员,而我,也会喜欢上这个女孩儿。只是这女孩同他一样,并非和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迟早要回到他们的世界里,常人无法跟随。这是让我痛苦的一个劫数。

“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她会死吗?”

“不是死亡分隔开你们。他说花椒是一个想象,他也只是一个人的想象,是一个足够强大的意念,这意念足够强大,甚至让他有了实体。就或许,像是小说里的人,有了足够多的作者和读者去想象他,他就有了能量,这能量太强大足够发生质变,让他走出人们的想象,成为一个实体的人。听上去是一套很唯心主义的世界观。其实我不明白,但师父这么讲的,他说我权且这么理解就好。”

“我也不懂……”我心里一团糟,“那我还有机会见到花椒吗?”

“你真的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好。不要告诉我。”
那不久之后,花椒就几乎再也没有醒来,陷入了没日没夜的沉睡中。

我原打算,明年就向她求婚。其实这是我们家已经默许的事情。而现在我才知道,父母的那种默许背后是怜悯,是不忍和悲伤。

后来有一天,花椒的师父,一个盲眼的老人,登门要带走花椒。他笑呵呵地,并不很难过。

我不想这是最后一面,哭得很难看。
老人蒙着一层目翳的眼睛,在眼窝中快速地旋转,最后竟定定直对着我的面庞,“哭什么,”他说,“她只是回家。”

最后我还是松开了花椒的手。最后一刻,她的手依然攥成一个小拳头。

再后来,又十年。爸爸妈妈也相继离世。我彻底没有了家人,想不到竟成了田螺姑娘里的那位年轻人,我在倒叙他的人生。为了不整日想着花椒,我继续亲自往山里,尝百草百花,甚至百石百木。家里渐渐成了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偶尔在骑马回家,内脏颠得尴尬的时候,想起家中竟然不再会有花椒等着我,跟我胡说八道解释那些草药名字。我竟然是在回家?

没有她,我回的是什么家呢?

今天采药尝药的时候,也突然想起了她。除了她,应该也没有人再关心我被毒到吧。想着想着,腹部一阵绞痛,恶心随之而来,我感觉自己的口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已经稀软。随后天旋地转,我怕自己就这样死掉,忙拿出笔记,匆匆写下“有毒”,就昏死过去了。

恍惚中意识不时飘回来一点点,觉得自己好笑。我想起花椒让我在山里采药的时候小心狼,那昏倒了怎么办?希望不要有笨狼吃到我,我现在可是有毒的,哈哈。我好像看见花椒了,她走过来,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她蹲下来,用袖子温柔地擦着我的嘴角。

“再见到你,你竟然是这幅模样,好蠢啊。”她笑了,那样子比冬天烧热的炕头还要暖和一点,“你都写了这么多了,”花椒拿着我记药性的笔记本,对我晃晃。

“十二年了,也应该有些了。”我周身发冷,毕竟是在冬天的山里。

“你要这本子?还是要我?”花椒问。

“花椒,”我口水刚被擦干净,泪水又胡乱流出来,“我没治好你,我太无能了。我都不配要,把马留给我,让我回家就好。”

“我让你难过了。”花椒眼中也有了潮气,那潮气让我膝盖的风湿发作。我浑身疼得发抖,发抖到难堪。“说了花椒合你用,回去敷一敷,对风湿好。”她俯身,亲了我的眉心一下。

第二天再醒来,我竟没有被冻死。还有些虚弱,但烧退了,也没那么恶心了。那本笔记还好好地躺在地上,封面上沾了夜里下的露水。马儿也是刚刚醒来的样子,甩甩尾巴,安静地等着我,面目平静。

跨上马背,还没等我挥鞭,马儿就奔跑起来。冬天的晨风并不很冷。

我只求风中的她,再吻一次我退烧的额头。
注解
注1)瓦屑坝,今江西省鄱阳县莲湖乡。

注2)见《远方来客》,2016.03.15。

注3)李时珍,字东壁,明代医药学家。

往期故事:--- 远方来客
--- 没有人光临的早餐店
--- 世界上最长的梦境
--- 夏日的最后一天
--- 手表王
---寻找雪松的少年
< End >


叁准备了六个专栏,组成六日談,让零碎的时间不再空档。它们风格不一,或文或图,趣味横生,以六日为一周期,其中精妙,看后方能探查;但无论如何都定不会让你寡味离场:

-食光兽:喜食故事的小神大白,光芒万丈,令人神往

-甘饴派对:无法避世亦不能驱赶忧愁,却集满甘之如饴

-食图:烧水煮茶,食图配饭,引人前往

-松针王国:苍翠芬芳,易换干枯的梦话奇思

-浮白电台:阅耳如尝酒,且浮大白染酡颜

-拾影纪:文字影像间,藏有丢失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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