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只有一些“道德的教训”吗?

 

黑格尔根据翻译的《论语》,断定孔子只有一些“道德的教训”,这并不符合事实!...

中文是很难掌握的一门语言,古汉语非常简洁,所以外国人很难读懂中国经典,而黑格尔根据翻译的《论语》,断定孔子只有一些“道德的教训”,言外之意是孔子很平庸。这并不符合事实!众所周知,内圣外王为儒家追求的最高境界,孔子在这两方面都有表述,绝非只有一些道德常识,也并不是平庸之辈。

相对于西方人的关注上帝与彼岸,孔子较为重视今生的价值与意义,重视在有限的生命里把握德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儒家的著作连同中国的商品一起流入西方,并产生了一些影响,尤其是在启蒙运动时期,在要求打破神权、发扬人类理性的背景下,孔子更是受到了极高的评价。这种评价不能说是误解,但却没有很好地把握孔子的精神。到了黑格尔,就对孔子很有微词,他说:“我们看到孔子和他弟子们的谈话,里面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黑格尔著,贺麟、王太庆译:《哲学史讲演录》,商务印书馆,2004年。)

黑格尔未免太过傲慢与武断。他的傲慢表现为站在西方的立场上看中国。西方诚然有优秀的哲学传统,重视思辨与逻辑,对于众人习以为常之事,都能进行哲学探讨,从而加深人类对于外部世界的理解和认知。凡是缺少哲学传统,或者说智慧方向不同于西方的,黑格尔大多不会看在眼里。他的武断表现在多个方面,一是自以为是哲学的正统,西方的哲学流派很多,黑格尔只占一席之地而已。其人其学生前由叔本华挑战不成,死后则被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格尔嘲笑为站在自己的理性大厦之外的人,后来还被某些德国哲学家称为“死狗”。他是一个哲学家,但无法代表整个哲学传统,站在自己的思想立场上评判孔子未免有失公允。二是依据的文献不足,他知道孔子有《春秋》这一本著作,却把它当做单纯的史书而未加论及,也曾谈到《易经》,但古代的学者认为《易传》是孔子所作,假使孔子不是作者,那至少能反应出部分孔子的思想。当然《论语》自然极为重要,依据它也能对孔子有个大致的了解,但是黑格尔并不懂中文,而《论语》的翻译很成问题,至今也没有理想的版本。如以前是把“仁”翻译成“good”的,显然不能把握孔子所论的“仁”的全部乃至大部分意蕴,黑格尔只接触到少数片面甚至错误的材料,借此理解孔子自然难以切题;三是误解了孔子的地位,相对于希腊传统,儒家在中华文明中的地位更近于希伯来传统在西方文明中的地位。也即是说,相对于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孔子是更近于摩西与耶稣的,摩西和耶稣也没有什么黑格尔式的理性大厦,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历程与体验教导大众,使之明了生命的意义,孔子亦然。黑格尔用哲人建立思想体系的准则来看圣人,不能无偏颇。

黑格尔不能了解孔子,随着儒学从十七世纪开始的衰落,中国人也越来越看低孔子,以至于现今很多国人也赞同黑格尔的看法。孔子诚然有一些道德准则,而且若只是泛览《论语》而不加深思的话,有可能仅仅停留在这些粗浅的印象上,然而若稍加深入的探究,就会发现孔子本人绝不仅仅具有道德方面的见解。“内圣外王”一词首见于《庄子·天下篇》,却大致可以概括孔子的一生志业。

内圣即禀受天命,继承古代圣人的衣钵,在德行上完美无缺,足以作为民众的表率,这方面在《论语》中有所表现。孔子乐道尧、舜,常常梦见周公,并且以他们为榜样,想要改变世道人心,指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所在。他自己也说“天生德于予”,这就明显地表示自己窥探到天命的奥秘,和各大文化系统中的圣人类似。他不仅自己成圣,而且把内圣的学问表现出来,展示给后人一条道路,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就是说通过切己自反,人人都能确切地把握仁。孔子概括自己一生的道路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朱子引程子之言曰:“孔子生而知之也,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也……孔子自言其进德之序如此者,圣人未必然,但为学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后进,成章而后达耳。”(《论语章句集注》)孔子自言:“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宋明儒多认为这是孔子的谦虚处,他本是生而知之的,但天命与德性可以生而知之,一些具体的知识和事物并不必全然知晓,如孔子进入周公庙,对不懂的事情就会随时请教他人。所以,孔子所说的“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可以指具体的知识,与生而知之并不矛盾。而且纵观《论语》,孔子面对天命确实极为自信,以为自己可以把握到。孔门弟子也说孔子是“生民未有”,是远超出古代圣王之上的“集大成者”。孔子自以为是圣人,弟子与后人也承认,则读《论语》就不能把孔子简单地当成哲人甚或学者来看待。牟宗三说:“孔子是圣人,要立身行事,有个社会关系在。故其言论量己衡人,有对而发,随机而变,不主故常,毋固毋必毋意毋我,其所对答无一为其所必言,不自我而自人,此是一个忠恕之道。”(《牟宗三先生早期文集》,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3年)诚如此,则我们读孔子著作的时候就不能拘执于具体字句,而是要在自己的生命体验中把握孔子的学问。

孔子的外王主要表现在《春秋》与《礼运》中,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孔子看了后很哀伤,感叹到“吾道穷矣”。后来他以鲁国史书为本,并参照其他封国乃至周王室的史书创作了《春秋》,依皮锡瑞的见解,《春秋》是经而非史,黑格尔把它看成史书一笔带过,显然不能全然把握孔子精神。读《春秋》重在把握里面的微言大义,孔子要透过《春秋》一书“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并呼唤王道。《礼运》记录了孔子与子游的对话,孔子说:“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已,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已,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孔子对于“小康”略有微词,事实上想要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

内圣外王是儒家的总体理想。在内圣上,孔子毫无疑问做得很好,但外王很多时候是要靠机遇的。按照传统的说法,孔子“有德而无位”。孔子虽然没有机会在政治上施展抱负,但是他有王道方面的见解。从这方面来说,就不能如黑格尔一般仅仅认定孔子只有“道德哲学”。而黑格尔所说的“道德哲学”又不是深入探讨道德的意思,而是有一些道德规则与道德见解的意思,这就离孔子更远了。孔子主张人人可以把握“仁”,主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疑具有普世价值,与西方的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各大宗教的圣人相比是毫无愧色的,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智者”(聪明人)。

【参考文献】:

1. 黑格尔著,贺麟、王太庆译:《哲学史讲演录》,商务印书馆,2004年。

2. 朱谦之:《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3. 牟宗三:《牟宗三先生早期文集》,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3年。

(原载《正本清源说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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