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散文(096):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默立在山丹丹面前,我的眼前幻化了一地的火焰。那是燃烧了生命的炉火,还是见证了罪恶的怒火?那是芳魂的哀哀哭泣,还是生命的一一不舍?我惊异地发现,那每一朵花瓣,并不是一色的血红,还带着玉质的洁白,白得像烈火里即将熔化的冰雪。...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孔明


盛夏,去了一个地方,并不遥远,却偏僻;默默无闻,却风景独好。一个大沟,两面大坡,都覆盖了树。走一条曲折的路,渐渐地脚下生满了苔草,阴森森的,不见天日。朋友不让上行,我却勇往直前,不知何故。一踅两拐,拐到了一壁崖下,豁然开了天窗。日光之下,一堆红花像一堆火苗,鲜艳得让人眩晕。走近了,是山丹丹,竟然丛生在一堆碎陶灰渣上。迎面一个砖洞,塌陷了顶,里边也是碎陶灰渣,豁口上也长满了山丹丹,红艳艳的,迎风招摇,生动到了极致。朋友追到跟前,说:“这是一个陶窑,遗弃好多年了!”说着,朋友肃立,陷入了默哀之中。



上世纪70年代末,这个陶窑很红火,烧出的陶罐、陶瓮、陶碗、陶盆等,都供不应求。这儿偏僻,方圆三五里都是树林,只有装窑、出窑、运陶的时候,才热闹一阵子。平常烧窑的时候,这儿静寂得能听见炉火的燃烧。这一年春,五里外有个学校,来了一个大学生,女,漂亮,斯文,见谁都要笑,露两颗雪白的虎牙。一身朴素,却耐看了十分,乡民无论男女,都要回头,行注目礼。女老师能得很,教语文,教音乐,教美术,教舞蹈。转眼到了夏,女老师穿裙子!乡民不开化,没见过裙子,却宽容,不说坏话。女老师似乎喜欢了这一方国画般的乡村,遇节假日,总爱一个人去林子,天黑了才回校。有人跟踪,说女老师去林子,是为了唱歌、画画、吟诗,还一个人跳舞。



一个早晨,是个星期日,也是个集日,女老师照例背了画夹穿街而行。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女老师半身红:红衫子;半身白,白裙子。有人目送女老师走出集市那条窄巷的时候,瞥了一眼太阳。太阳也就一杆子高。日落的时候,集上没有了行人,临街的居民没有见到半身红半身白的女老师归来。夜幕降临,学校派出师生四处寻找,当地的乡民也纷纷加入了寻找的行列。第二天早晨,公安人员介入调查。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女老师像旋风一样消失了。这咄咄怪事,不能提起,扯出话头,就一片声叹息。方圆几十里,人老几辈子,民风一直淳厚。老人们相信,女老师遇到了害物。在当地,害物就是狼。



第二年的夏天,出了两件怪事。一件是出窑的陶不是裂缝,就是流泪,或者半生不熟。有人说,要敬窑神。那个年月,破除迷信,敬窑神不是闹着玩的,一些老人守着窑望星星,等着星星打盹了,把预先糊好的纸人纸马、童男童女烧了,又是敬酒,又是献食,一直折腾到后半夜。眼巴巴看着出窑,出来的还是一堆烂货。陶窑的把式是个好人,德性和手艺都无可挑剔,人们没辙了,也只有叹息。



不久,又出了一件怪事。十里外的村庄有个寡妇在小河里洗澡,让放羊娃给偷看了。放羊娃回去告诉他姐姐,寡妇不要脸,戴红兜兜,不戴在肚脐眼上,戴在奶上。放羊娃的姐姐叫秀秀,正读高中,是个积极分子。她影影忽忽记得,自己失踪的语文老师爱戴红兜兜,也不戴在肚脐上。她曾经好奇,羡慕,就是不理解。秀秀有心,悄悄溜到寡妇家,寡妇正睡午觉,睡在后院的核桃树底下。大白天的,不闭户,光着多半个身子,果然戴着红兜兜。秀秀认得那是女老师戴过的,吓得吐舌头,腿不听了使唤。急忙定住神,蹑脚退出去。出院门时又睄了一眼,发现晾衣绳上的白裤衩也是女老师的!她吓坏了,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公社(即现在的乡政府),报告了此事。公社派民兵控制了寡妇,又报告了公安局。寡妇不打就招了,说是她相好的男人给她买的。逼问出寡妇的相好,竟是陶窑的把式。乡民们都不相信,陶窑的把式却供认不讳。



细节是残忍的,却不能回避。女老师失踪的那个夏天,窑忙,窑的把式一个月没有回家,和他暗里好了的寡妇也迟迟不闪面,他寂寞、孤独、单相思。那一天日出两杆,他饮了些辣酒,心烦意乱了。一个人在自己住的窑里做着见不得人的活儿,做得正有了意思,忽然听见女子的歌声,软绵绵的,受活了耳朵,心一热,就寻声去。寻到窑背后,那里是个空地,有些视野,一个红衣女子坐草地上,好像在描画风景。他蹴在一个隐蔽处,撂开眼睛,色迷迷地欣赏那红、那白、那脸蛋。蹴得两腿发酸,那女子也像累了,起身,一个舒展的姿势,进了旁边的松林。他尾随了去窥视,眼出了火,点燃了胸口的欲望。四周静悄悄的,出窑还有十多天,鬼都不会到这儿来,何况还遇着集。想入非非,又自惭形秽,没有面对那女子的一丝勇气。也想走开,却不甘心,眼巴巴看着那女子就要离开了,终于放纵了自己,狼一样扑去。没有反抗,没有尖叫,女子腿一软,先晕倒了。罪恶失去了屏障,变得肆无忌惮了。自然遇到了挣扎,自然挣扎是徒劳的,就像羊遭遇了狼,那女子的无力、无奈、无助完全可以想象。泪花花的哀哀乞求,没有阻止人性的堕落,酒醒后的后怕使人性急转直下。一刹那,人心变成了兽心,人手变成了魔手。女子在惊恐绝望中拼死挣扎,直到窒息而死。她不但被剥夺了生命,还被剥夺了人身的体面和尊严。恶魔抱起了依然温热的人体,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炉火里。这一扔,人性泯灭,万劫不复!魔鬼坦白,从这日起,他就精神恍惚了,每次出窑,都出怪事。



公安人员在一堆炉灰里刨了三天三夜,将可疑的炉灰带到了省城化验。结果出来,真相大白。枪毙陶窑的把式那天人山人海,人们既惋惜一个生命竟遭受如此无妄的残害,又憎恨另一个生命竟残忍到如此的程度。岁月渐行渐远,枪声在记忆里凝固,红火的陶窑不再红火,炉里的燃火永远熄灭了。若干年后,有人意外地发现,陶窑的旧址上竟长出了山丹丹,一年比一年多。人们奇怪,山丹丹怎么那么红,红得就像花苞爆出了鲜血!



默立在山丹丹面前,我的眼前幻化了一地的火焰。那是燃烧了生命的炉火,还是见证了罪恶的怒火?那是芳魂的哀哀哭泣,还是生命的一一不舍?我惊异地发现,那每一朵花瓣,并不是一色的血红,还带着玉质的洁白,白得像烈火里即将熔化的冰雪。白里透红,透出的是生命的原色。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们不明白,我们也就只有叹息。

(原载《青春》2007年第12期上)



 (文中插图均为孔明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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