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启示录

 

榆林产妇跳楼事件提醒我们:如若我们不能相爱,要怎样面对身上重复发生的悲凉与残忍。...

6月26号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肚子一下全空掉了。我来到了另外一个时空,一个和当前截然不同的时空里。

这是小布谷要出生时给我的预兆。27号12点20分,我躺在医院,做B超,量血压,测胎心,做一系列的产前指标检查。同时我的子宫收缩加剧,宫口已经开到三指了。这时,身体里像是有一个冷酷的拳击手,在一拳一拳重重的击打你身体的四壁。护士过来给我打保胎针,告诉我胎儿因为胎膜早破一天,胎心慢,要特别小心宫内缺氧。之前就只顾自己了,这时我才惊觉过来,女人生孩子,一头就睡在了鬼门关上,你同另一个生命共用一口呼吸。回到病房刚躺下,感到腹内一阵痉挛,后背旋即汗湿一片,我一下翻到床沿吐了一地。本来就没吃东西,这下更干净了,只剩下躯干、我和宝宝了。宫口开到八指时,我两手抓住床边的护栏,忍受每隔十几秒体内袭来的地震—震级最大时,身子弯成虾米,呼吸提到嗓尖儿,纹丝不动。就像一头熊向你走来,你屏气凝神,好像这样它就可以暂时放过你。我躺在床上,将手掌撑在腰腹上,双腿蜷缩,从来没有那个时刻让我感到腰,脊椎,小腹,双腿,如此亲切。它们是属于我的,不是什么别的人的,它们真真切切的是我的一部分。

下午六点整,主治医生带我走进手术室。大门在背后关上,将我与家人和朋友隔开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是孤胆英雄。必须把发散的思维都收回来,比如求人帮忙,比如想快速终结这种疼痛的任何尝试。要调动全部的意志力,告诉自己: “不要失控,不要崩溃”。要集中精力,翻过这座大山,开了一指,两指……每一指都代表一件你在人生中不想,又不得不独自面对的艰难困境,孤独一人。我的天,一直要数到天边的十呐。我没有学习过任何关于生孩子的知识,我被隔离在一个真空的罩子里,完全靠自己的内心戏。主治医生换上无菌衣后,过来扶我: “请你相信我,配合我,很快就会见到宝宝了”。她这一句话救了我,如果不是马上就要踏上操作台,如果不是时间紧急担心胎膜早破一天的宝宝,我一定会抱着她大哭。就像你觉得看不到天际时,云端透出一线阳光。但我不能有任何动作,我知道稍微露出一丝软弱,就会戳破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力量。我要保守一切心神,让这个小生命安全到来。我只能无力的一笑,尽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挽着她的手臂坚定的说: 我相信你,来吧。

小布谷在27号下午六点四十八分出来。我听到操作台下方传来宝宝的第一声哭喊,眼泪禁不住涌了上来。怀着他时性格里被召唤出来的敏感和脆弱都消弥在他的哇哇声里了。奇怪一个女人在怀上孩子时,可以被划得支离破碎。你要把你的身体交出去,赤裸裸的交出去,交给造物主,等待一些未知的事发生。你的一生从来没有这样毫无保留的敞开过。我到底是谁?生命是什么?回答这些问题需要重返人类的谱系。把孩子擦拭干净,包好,称重,送出产房。接着胎盘娩出,医生伸手进去拉脐带,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些东西被连根拔起。她每拉一次,我就两手握紧支架嚎一嗓子。同时要按压子宫底部,她每按一次,下面血流如注。我已经四肢麻木,忘记了她给我的那一刀,也忘了最后十分钟的缝针要怎样疼了。准确的说,在孩子出来那一刻,我腰部以下就没什么知觉了。

在医院观察期那三天,我每天会沿着走廊的扶手在走道里慢慢活动。路过13病室,14病室,10病室,11病室,看到那些和我一样不能正常坐卧行走的女人,有的弓着身子趴在床头,有的侧躺着。我们穿着同样的蓝白竖条病号服。隔壁就是护士站,可以随时听到有按铃响起: 一小段音乐后,某某床呼叫。我们的名字不是叫初产妇和经产妇,不叫26床和28床,我们有名有姓。我们都是带着自己的经历、环境、传记来到这里的。那位从榆林市第一医院分娩中心,备用手术室的五楼窗口,跳下去的女人,叫马茸茸。生孩子的痛是女人要经受的普遍性的痛,但选择自杀的只有她一个。难以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绝望与孤独的心情带着腹内的孩子来到窗户前。当医院和家属为谁该负责推诿时,她和腹内的孩子在一扇门背后只是冷冷的愤怒的看着这一切。无论是医院的责任还是丈夫的责任,在两条生命面前,所有的说辞都显得卑劣。

她数次跪倒在地上,是宫缩袭来时的自然反应。过度的疼痛会让人尊严感受伤,她想说点什么被人听到。如果那一刻她真的想说什么,我想她说的是: 我的情况很不好,很脆弱,很恐慌。我需要鼓励,需要支持,需要你们尊重这非人的痛。孕期时累积了灰暗心情,而持续摧毁意志力的产痛得不到倾听,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人身上的痛和心理上的痛是交错用力的。“真的很疼吗,可能只有我也生了孩子才会了解”,给我打完子宫收缩针后,一位护士这样说。何况男人,同为女人,都觉得这种疼痛遥远到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和我同病室的室友比我晚八个小时生产,她疼痛难忍,不时大喊大叫,抓住旁边两个姐姐的手臂乱咬。我承认当我听到其中一个护士朝她大声凶时,我想冲过去朝她的鼻梁照直打下去。我和她隔着幕帘并排躺着,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教她如何放松,如何呼气,吸气,保守力量。教她怎样给自己做身体扫描,怎样在头脑里建构美丽的画面来缓解疼痛。我教她怎样信任自己的身体,相信自己的勇气。我教她自由的表达自己想要的支持,信任身边人的照顾。她是藏族,我也不知道她能听懂多少。或者她的两个姐姐,她的丈夫,妈妈,能传达多少。当下,我只想尽我所能让她少痛一点。

我无意指责任何一方。无论是医院,还是马茸茸的丈夫。我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也不在剖腹和顺产。我在意的那个点是,一个生命带着另一条小生命,当她在疼到极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得不到她想要的安慰、鼓励,和她想要的支持方式。最终意志崩溃走向极端。我在意的那个点是,经历过疼痛的人,和没有经历过这种疼痛的人是否可以达成某种尊重和理解。现在有专门的仪器可以让男人也来体验分娩的痛。但生活里还有多少种无法被测量的痛: 男人永远不会经历产痛,就像十七八岁的护士觉得遥远到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像正值盛年的我们,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有衰老,走向坟墓的那一天。男人永远不可能知道这种疼痛的滋味,就像那些没有失去过亲人的人们,觉得自己的家人会永远陪伴在他们身边一样。男人永远不懂这种痛,就像生活在和平地区的人,觉得炮弹永远不会掉落在自己头上。

我们个体的经验,短短几十载,何其有限,何其狭隘,某种程度上又何等愚昧。如果什么都要等到我们亲身去经历一遍才能理解,如果我们不能对任何形式的伤害抱有最大程度的想象力,那活多少世也不够用。来世,来来世,只能让男人变女人,少年变老妪,水中鱼变岸上花,飞鸟变走兽。我们都是时间旅行者,亦如太阳、月亮和星辰,都在各自的时间轨道里做一场孤独的旅行。要怎样相遇呢?是爱。爱不是明文规定医生和患者,妻子和丈夫,患者和患者应该做什么。爱不是“照章办事”的心态。爱需要我们彼此再往前一步,主动跨出自己的轨道一点点,越过自己的界限一点点,去触碰他人。如果我们不能相爱,那么我们的下一代,一代又一代人,要如何面对自己身上重复发生的悲凉和残忍。爱得最深沉的是诗人: 如何让你遇见我,愿来世化成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在医院的四天里,每天早上七点整,有一位准时过来做卫生的藏族阿姨,一身蓝色粗布工衣。用拖把拖地,用清洗干净、消毒过的毛巾擦窗台,玻璃,护栏,储物柜,每一个角角落落。她不多说话,望向我时,浅浅微笑。她嘴里一直细细念着一句为众生祈祷的经文: “嗡玛尼醅镅吽”。佛陀跨越了所有的界限。他可以懂得一切生之痛—产痛,失去肢体的痛,失去亲人的痛,失去记忆的痛,身患重症的痛,分离的痛。所以他慈目低垂,嘴巴紧闭,只留一双大大的耳朵来听。别忘了,人生中还有一种痛,那就是不被倾听的痛。每一个身处痛苦中的人,都渴望被听到,包括痛苦本身。

四天后,走出医院大门。我撞到又一个新进来待产的女人。这或许也是她第一次经历。我已经走完了这个过程。我想说点什么。我知道一些她还不知道的。但实际上我不知道真正要说什么。我所知道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真正重要的,是存在于你身体经历的这个完整的过程。知道你的身体真正属于你,多么重要啊。知道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可以做成一件事,多么重要啊。你必须自己去做这件事—倾听每一口呼吸,尽一切可能护生命完整。如果我们对疼痛听得彻底,一次深刻的经历可以成为我们人生的分水岭,可以让我们在各自的痛苦中成为自己。当你做到了,你知道有些事物就流进血液里,永远属于你了。我始终坚信,自深刻的痛苦中形成的事物,可以创造新生!
 • end • 
文 | Rodin
图 | Joey Thomp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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