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斌勺子傻子,傻傻分不清

 

在去年寒冷的十二月,我采访了一些陈建斌的旧友故人,他们都用自己的故事为这个“不好相处”提出赞成或反对的理由。后来,那篇采访稿就被定名为“讨厌的陈建斌”。...



因为采访陈建斌,我在去年冬天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刻骨铭心的一次寒冷。

当时他刚刚因为《一个勺子》拿下金马奖影帝和最佳导演新作奖。再加上《军中乐园》的最佳男配角,金马奖颁奖礼上,陈建斌三次领奖,将法国诗人安德烈·布勒东的一句诗念了两次:

“我已找到,爱你的秘诀,永远作为第一次。”

比起这句充满文青意味的领奖词,更容易理解的也许是妻子蒋勤勤含着眼泪的告白:

“在我眼里,他是一个绝对标准的勺子。”

“勺子”是西北话,意思就是傻子。这部导演处女作从出生到上映都历经波折,用陈建斌的话说“拍摄的时候遇到了所有新导演都能遇到的问题”,但没有一个出乎他的意料。

后来,因为一个出乎他意料的问题,电影档期从五月推到十一月。

电影上映前一周,我在北京百老汇看了这部电影。结束后有观众问觉得陈建斌拍了商业片还是文艺片。
我当然认为自己拍了一部商业大片,你看我这里面有追车、有裸露,都是商业大片的标配。



如此幽默的陈建斌,和大家口中的那个“勺子”并不一致。


1988年,18岁的乌鲁木齐青年陈建斌没有考上大学。作为家里三个孩子里的老小,他腆着脸在家当起了待业青年,平日里就去群艺馆学唱歌、朗诵、演戏。那一年,他看了特吕弗的《最后一班地铁》,被二战里躲着纳粹排戏的演员撩得心痒痒,也梦想着进入银幕里的世界。
从事摩托车运动的父亲想着把这个“家里蹲”的老三弄进体育大学。
陈建斌一盘算,学成出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当小学体育老师,要么当中学体育老师。他不想重复父母朝九晚五的生活,大着胆子跟父亲坦白,说他想当一个演员。
父亲爆发出洪钟大笑:“哈哈哈,你想当第二个马精武吗?”
马精武是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所有新疆人都知道他。
看着儿子点了点头,父亲说:“你要干这行,那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家里蹲”第二年,姐姐回家带来消息,说当年中戏招收新疆班。陈建斌和滑冰时认识、比自己小一岁的王学兵一起复习考学。考试时,不会跳舞的陈建斌打了一套拳,朗诵选的是北岛的《回答》。




对我说这些的时候,44岁的陈建斌穿着暖和的雪地靴,戴一副Tom Ford的墨镜,坐在段祺瑞府旁一间二楼的房间。他刚刚在屋外凛冽的空气里拍完封面大片,面前的茶几上还放着准备好的一大包暖宝宝贴片。

冬天的落日分外早,五点就在西边的窗户上投下懒洋洋的红色光晕。落日余晖里的陈建斌心情看起来不错。两日前他在金马奖拿了三个奖,自导自演的《一个勺子》获得了5项提名,拿了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新导演奖。这是他的导演处女作。



“真的要去天津吗?就在这里采访不行吗?”他和颜悦色地问我。

他曾经在一次专访中反问某门户网站记者:“你记得《美国丽人》第一个镜头是什么吗?不记得,那你还怎么和我聊?”真实存在的惨痛案例让我在采访前一直惴惴不安。甚至当他一提到《最后一班地铁》,我的脑瓜中就立刻开始飞快地搜索着这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然而那天的会面里,他始终保持着这股愉悦的态度,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按照计划,我会在周六跟随他在天津拍一天电视剧的外景。充分的观察后,再进行一次采访。我在星期六早上九点就抵达了天津。从火车站到酒店的路上,我想起他昨天瞥见的暖宝宝,于是赶紧折到一家便利店,也买了一大包。



在五大道上很容易找到了外景地。这里本就是民国时期的历史建筑,省却了置景的麻烦。院里摇臂、滑轨一应俱全。陈建斌抵达现场的时候中午刚过,两辆集装箱车正往一个院落里卸着货物,拍电视剧也许是最考验耐心的工作之一,角色的每一个动作被分解成不同的机位,反复拍上几次。

陈建斌穿一件笔挺的国民党墨绿军装,大多数时间保持一言不发。下午三四个小时的光景,拍摄的镜头却有限:他被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送到屋前,然后再拎着公文包离开,仅此而已。

作为电视剧的一号男主角,他有自己专属的房车,只有在现场一切准备就绪,才从房车出出来。他的身边跟着两个助理。男孩已经和剧组的各工种打成一片。女孩则沉默得多。她背一个双肩包,陈建斌一伸手,就飞快地从包中拿出剧本。陈建斌看完,顺手递给她,她又熟练地塞回背包中。她悄声示意我:“不要在片场问老师问题。”

日落后,一辆双门小巴车送陈建斌回酒店休息。我坐在车的后座,然后陈建斌上来,助理女孩熟练地爬上了副驾驶。从五大道到湖畔区,一路上十余公里,车内始终一片沉寂。下车之后,助理同样嘱咐我:“不要着急,老师答应你,采访肯定会做的。”

大概两个小时后,我们又从酒店回到了片场。天已经完全黑了,夜晚的林荫道被一根高耸的灯照得豁亮,空气越来愈冷了。现场指导的副导演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了下巴。我跺了跺脚,想起了包里的暖宝宝。我撕了两张,贴进两条小腿袜子的边缘。一股暖意马上从脚边涌了上来,但并没有坚持多久。冷得不行的时候,我只好躲进下午拍内景的房间蹭一会暖气。

建筑内是典型的民国洋房格局。进门一个硕大的门厅,直走有一个豁然开朗的客厅,进门右手边有一些偏房,被征用成为了剧组的化妆间。靠墙一溜排或站或坐,都是等着演戏的群众演员。这天晚上安排了一场群戏,屋外寒冷,他们都在这里等候自己上场的时刻。

我进屋没多久,就有一位大叔让出了他正坐着的真皮沙发,让我也坐一会。在屋里的群众演员的大多是五十开外的天津本地市民,其中的一位阿姨,担任现场演员已经有头十年。“《金粉世家》里董洁和陈坤结婚的戏,我就站在他俩旁边!”她有些自豪地告诉我。十年来很多戏都选在天津拍摄,她也见过很多明星。哪些明星没有架子乐意和群演合影,就是好明星,在这个“戏龄”十年的老演员眼中,是非好坏非常简单。

然而到了九点半,这些一直闲坐的群众演员,也失去了等候的耐心。要拍的戏迟迟没有声响晚上十点半,他们没有等来自己的戏,却等待来了今天夜戏中最重头的一场:剧中男一号中枪倒地。

凄厉的枪声撕破了夜幕,陈建斌背靠一辆黑色老式轿车,应声瘫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周围一片寂静,现场超过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他的手挣扎着伸向怀中,面部持续抽动着。

“过!”导演一声令下。陈建斌爬起身。助手用一秒的时间为他披上长及脚踝的羽绒服,下一秒,他的手中又多了一根丹纳曼的细雪茄。拿着雪茄,他一言不发地走向监视器,查看刚才那段表演的回放。一扬手,助手适时递来便携烟灰缸,盛放抖落的烟灰。陈建斌对自己刚才的表现还算满意,只是提出“好像有一个地方虚了一下”。听到副导演说可以剪辑过去,他又不带表情地点了点头。

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是因为工作人员提起他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一个勺子》。“夸张地说,处女导演能碰上的所有问题我都碰上了。”尽管还穿着电视剧里国民党军官的行头,喜形于色的他变回了导演陈建斌。他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比划着跟大伙儿讲述起自己拍电影时的事。“原来吧,我只做了五块钱的打算,结果别人特别热情,跟我说,来吧!于是我的预算有了十块钱。但真到开拍,那个后来的五块钱不靠谱,走了,我又只剩了五块钱。”

那天晚上,群演们一直等待着的那场戏最后还是没有拍。老阿姨最后也没能遂了心愿和《甄嬛传》的皇上共戏。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也对这个片场总是冷着一张脸的“皇上”有了自己的判断。
“不好相处。”讲这句话时,她一边低头发短信呼唤儿子来接她,一边摇了摇头。
后来我采访了一些陈建斌的旧友故人,他们都用自己的故事为这个“不好相处”提出赞成或反对的理由:
1997年的一个晚上,还在读研究生的陈建斌在中戏操场上散步,被回学校玩的孟京辉叫住了。孟京辉问:“你干什么呢?” 陈建斌说:“没事,闲着。” 孟京辉说:“我正在排一个话剧,你来吧。”陈建斌点点头,答应了。
当时他们排的戏叫《爱情蚂蚁》,是一部小剧场话剧。戏剧研究所投资一万块,场地和布景分别分走一半,没有钱剩下给演员。排戏的时候,陈建斌、周迅(男)、陶红和孟京辉四个人搭伙吃饭,大家轮流付钱。四人里只有陈建斌还是个穷学生,回回轮空。



那一年,意大利作家达里奥·福拿了诺贝尔文学奖。第二年,孟京辉把达里奥·福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排成话剧,陈建斌还是男主角。《爱情蚂蚁》里他觉得自己有话说不出,这次才终于找到了演戏的感觉



后来,他跟着剧组一起去意大利都灵演出。演出结束,孟京辉因为其他工作多留了一天,陈建斌和当时的国话院长赵有亮一起回来。下飞机经过哈根达斯冰淇淋店,陈建斌走不动路了。赵有亮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想吃冰淇淋。”“那吃啊。”陈建斌老实回答:“我没钱。”
“赵院长说,我请你啊。”人来人往的剧场后台,孟京辉跟我讲完讲完这个十多年前的小故事,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多有意思啊,你不觉得吗?”
孟京辉是我那次周边采访的第一个人。也是最爽快接受采访的人。

我还打电话给了陈建斌的大学同学王学兵,他也是《一个勺子》里的大头哥。当时他人在浙江演话剧。当天晚上十一点多散戏后,王学兵回了电话给我。


1990级中戏表演班是为新疆话剧团定向委培。毕业后十几名同学都回到了新疆,没到两个月,大家都纷纷跑回了北京,继续拍戏、当“北漂”,只剩下陈建斌一个人。这一年时间里,他每月拿着300块工资,只有一个本子找上门,他翻了翻,拒绝了。其他同学劝他也回来当一个“北漂”,但陈建斌觉得自己不会交际、不懂应酬,也没有“漂”的能力。直到中戏班主任何炳珠在电话中跟他说:“你考研究生回学校吧。”他终于来了精神,决定“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回来。

那一年里,陈建斌跟王学兵相互通过一次信。王学兵记得自己写的很简短,在信的最后用有点酸的文字写了一首诗,大意是“北漂”也有不为人知的辛苦。陈建斌的回信更简短,只是向王学兵表达了一下回北京的决心。“其实我们平时交流都不会这么酸。”二十年过去,当年的信件早已不知所踪。王学兵想起自己在信里吐露的酸楚,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一个人呆在新疆,为考研独自准备,应该更难熬吧。”
王学兵的话与话之间,常常有很大的空隙,然而每当我下定决心插话时,他又会重拾自己的语句。只有问起陈建斌大学时是不是挤兑他的问题时,他的语句干脆利落,没有思索:
他挤兑我们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也挤兑他。
但是陈建斌自己的记忆里,大学时代,作为一个文艺青年过得如鱼得水,他看书、看碟、排小品、排戏。因为看碟他认识了小他一级的金琛。
1992年,欧美电影还算稀有资源,金琛家里有些国外关系,成为同学间的碟源。陈建斌弄丢了他的两张影碟,一张是吕克贝松的《碧海蓝天》,另一张两人都记不起来了。陈建斌心下愧疚,在中戏旁的小饭馆请金琛吃了顿饭,就算成了朋友。
1999年,金琛请陈建斌演自己的电影《网络时代的爱情》,说好了没有片酬,陈建斌也不计较。拍完这部电影,宣传时金琛提到自己已经为下一次电影物色好一篇短篇小说,但不知道找谁来改。陈建斌当下自告奋勇。
他不仅仅是个好演员,还是学校里有名的艺术家,交给他写我很放心。
金琛回忆道。陈建斌不会打字,写剧本先是找打字员来听自己口述,再是手动删删改改。写成的剧本,金琛觉得“质量相当高”。
剧本后来被西影厂投拍,拍成电影《菊花茶》,陈建斌是编剧也是男一号。电影成本很小,拍出来没多大动静,陈建斌对这个剧本的呈现也不太满意,这算是种下了当导演的种子。
陈建斌等这棵种子发芽,足足等了十五年。十五年间,陈建斌请人教过自己打字,但是学起来发现脑子里“一团乱麻”,索性认“傻”作罢。

《一个勺子》的剧本,是他用手指一笔一画在iPad上手写输入的。去金门拍《军中乐园》,他也把剧本带去片场,一有时间就写。在两部电影、半部电视剧的4个月时间里,他用手指写完了一万字的剧本。
因为一部网络剧的客串,陈建斌和金琛发生过争端。我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金琛自己说了,言语中还有愧疚。“不管怎么说,事情过去了。陈老师是个艺术家,他有自己的坚持。
我在天津的第二天终于见到了那部谍战剧的导演高群书。他听说我是来采访陈建斌的,赶紧把我迎进了他的房车。他始终抱着一只深褐色的泰迪犬,和他的嘴边叼着的雪茄甚是搭配。一开口说话,露出一口乱七八糟的牙齿。“哎呀我早就跟年轻人说,陈建斌不红,天理不容!”然而说完,又闷声吸一口雪茄,咧嘴笑笑:“他太不爱交际,又不喝酒。”
就在采访高群书的同一天,我终于等到了和陈建斌的第二次采访。虽然在室内,他依然戴着那副Tom Ford的墨镜。在问完所有的问题后,我终于提出了我一直想问、却又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一直在室内戴着眼镜呢?”

“这个啊,”他摘下墨镜,揉了揉已经被镜架卡出印子的太阳穴,“我眼睛怕光。”
(本文部分发表于2015年第一期《GQ》智族,标题为“讨厌的陈建斌

另一部分发表于豆瓣图书作品《变形记》,可以戳”阅读原文“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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