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兰《冬眠》:灵魂这样苏醒

 

生活之于人,没有一劳永逸的光明和温暖。向内而行的自省,不会让悲观从生活中消失。然而,正是如此,灵魂不至于沉睡在冷漠中。...



电影《冬眠》我看了两遍。喜欢导演锡兰的人不会把三小时看作冗长,熟悉他的观众都知道其作品片时都不短。看锡兰的电影始于《小亚细亚的往事》,仿佛忘了自己是在看电影,更像是影片里正在进行的事件中同行的一员。电影画面里的光影转换、人物表情精微呈现、看似琐碎的细节捕捉,种种镜头语言使人不看台词便能观见人物的内心。

获得第67届戛纳金棕榈奖的《冬眠》片长196分钟,用到大量台词和长时对话。剧本是锡兰与妻子合写,这一次他的镜头聚焦晚年生活,家庭中人与人之间,关联又孤独。由点散出的面,那些看似如烟花散落的群像带给人的既有最直接的同理心,亦有接踵而来的思考。

《冬眠》中,退休演员艾登与年轻的妻子拥有一家小旅馆,艾登离异的姐姐也与他们同住。艾登每周给当地报纸写专栏,同时在创作一本叫《土耳其戏剧史》的书。 漫长的冬天,白雪皑皑的小镇 ,如片名一样,寂静如冬眠。锡兰这次把故事地点放在安纳托利亚的卡帕多西亚,远离大城市伊斯坦布尔,《远方》里的远方。

是创作就有布局。影片场景设置很简洁,大量长时的镜头都在室内。简单的人物关系带出的情节延展,既有横向亦有纵深。衍生在餐桌上、书房、客厅里的大量对白,把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无效的沟通,彼此的伤害,不动声色地端至观众眼前。缘于人性,因人组建的家庭具有共通性,无关文化差异、肤色差别。想起以色列作家奥兹笔下以家庭为主题创作的作品——他说,家庭是宇宙中最神秘的细胞。家庭充满悖论,既充满戏剧色彩,又充满悲剧特征。夫妻、父子、兄弟总是生活在矛盾中。





艾登的自视良好和使命感,在妻子和亲人眼中是自私、傲慢和冷漠、刻薄。自我画像和他人画像如此南辕北辙,人们把这称之为不被理解,因之生出愤怒和痛苦。对白引出同处一屋檐下的人们之间的隔阂、矛盾,相处不相亲,如长镜头下裸露的山石沟壑般清晰。因丈夫酗酒而离异的姐姐,她在讨论人面对恶是否该反抗?映射出一个常见又视而不见的常态。

人多是活在自我意识里,把自我批评混同于自省。依她所言,如果忽视前夫对她造成的所有伤害,不反抗不离婚,就不用面对错误。她退出难堪的婚姻,再在自己臆想和假设中纠结。倾述痛苦或者听取他人的建议,不过是自己虚晃一枪的道具。正在遭受生活折磨的人容易沉湎在自我剖析中,但这种自剖往往如同窗玻璃上的水雾,轻轻一抹,便即消失。然后依然在乱如麻的生活里享受纠结和痛苦,没有任何实际改变。屏幕上两个女人的对话如此熟悉,似曾相识的场面将屏幕外的人思绪渐渐拉远,一如石头房子外的远山延绵无尽。真正深刻的思考不是以力量的方式出现,触动思考带来的共鸣,恰恰是最寻常的事物。

艾登这个形象让我想起了另一部电影的男主人公,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影子大地》。这两人表面看来迥然不同,却有着相似的内里。学识修养在男人身上有时候是个瓶颈,尤其在感情面前。艾登以他的人生累积起来的经验,看不到妻子无所事事的虚空和痛苦,没有意识到他嘲笑妻子幼稚的募捐行为,犹如用硬刺在丝绸上划下拉痕。与妻子的争吵如同两条不相交的河流。他不懂得她。同处一屋檐下并不能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人的社会属性既有关联性也有独立性,他被傲慢蒙蔽,忘了人是需要被认可和认知的。书房里与指出他的自以为是的姐姐之间尖薄的对话,把他们的隔阂和矛盾曝至灯光下。争吵、指责都是投射在彼此生活里的阴影,让万物生长的阳光也无力消逝家庭生活里的阴影。



从把募捐账目还给妻子,问司机与他有过争吵的姐姐有否下楼来,艾登的反省已然在萌芽。反省是向内而行的自我剖析和自我照见。他打算去伊斯坦布尔待到春天,以期缓和夫妻关系。你身在的此处是他人的远方,远方是解决问题的钥匙吗?

天气原因晚点的火车,局促的候车室,以及影片前半段的伏笔都是为了转折的出现。影片的情节架构,没有让艾登去到他想去的远方--伊斯坦布尔。滞留在候车的艾登决定去拜访住在附近的老友。锡兰电影大多无背景音乐,《冬眠》的配乐没有贯穿整部影片,总是在镜头里只有艾登的时候,响起舒伯特的钢琴曲。像小说里的风景闲笔,隐约中指引情节方向。

他人即镜子。镜头下琐碎的细节、情境里的语言都是从他处观见自己。艾登坐在老友客厅喝酒聊天,大量对白亦是对生活的观察和暗喻,中产家庭囿于生活的困扰,并不逊于穷人家庭。与老友的对话,触醒了艾登对自己与妻子之间关系的思考。皑皑雪原上,静静流淌的河流,奔驰的骏马,艾登奋力追猎一只野兔,似乎暗喻沉闷寂静的苏醒。





掌控镜头的那个自省的灵魂,不会把影片局限于家庭里几个人的关系。艾登与小镇的关系,就像被小男孩用石块砸坏他的汽车玻璃的裂痕。破裂的是玻璃,更是一直存在的阶级,或者说阶层关系的立体呈现。如果说家庭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破,可以立,那么阶层之间的对峙怕是无以有破解的。

妻子拿了一叠钱敲开小男孩的家。在她的认知里,对这个经济困顿的家庭来说,钱是最为实际的帮助方式。她在丈夫那里没有获得作为妻子的自尊,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触怒属于另一个阶层的人。那叠被愤怒的男主人投入火炉的钱惊得她尖叫。阶层之间的隔阂,如同裸露在雪原上的岩石,坚硬冰冷,看得见,绕不开。

艾登从老友家折返回家,放下骄傲,在妻子窗下内心独白,是源自自心自剖自省的苏醒。若是没有这个源点,此后再长再多的远行都无济于事。一如《影子大地》里精于辩论的导师,当他的雄辩没了气势,甚而讷言,他承认他遭遇了爱情。

正视内心就是面对灵魂。

锡兰借艾登对妻子的内心独白说出“我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不是艾登认为自己“又老又疯”不得以的妥协,是锡兰对人性弱点的洞察和清醒认知,这正是生活真实的一部分。也符合艾登作为知识分子形象,对人性的了解和自省。

生活之于人,没有一劳永逸的光明和温暖。向内而行的自省,不会让悲观从生活中消失。然而,正是如此,灵魂不至于沉睡在冷漠中。

主编|周祚
责编|徐美珊&牧牧
天水碧:擅长散步,发呆,爱阅读观影,开有个人阅读笔记的公众号tshuibi2016。喜欢观察花草树木,街景世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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