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外公、羊和那个头裹“手巾”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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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羊和那个头裹“手巾”的时代
羊群从山上下来,越走越白,外公逆着夕阳跟在羊群的后面,长鞭和羊铲也跟着嘶哑地喊。这个画面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是当我站在姥姥家屋后的黄沙坡上,外公不见了,羊群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就连这个黄土坡也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时光的疼痛匍匐在山坡的裂缝里。老西火的许多村子大都取名带着一个“掌”字,有西掌、南掌、东蛮掌、西蛮掌、郜则掌、北大掌、南大掌、红台掌。它们在太行山的圪肘窝里藏着掖着,像旧社会女人的那双“三寸金莲”,一层一层裹着,生怕被外人瞅见。我就生活在“三寸金莲”那样大的一块地方,一个叫“西掌”的村子,外公家则在郜则掌,出村往东一拐,沿着土坡一直走,走的你腰酸腿困就到了。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半山腰上。郜则掌,按理应是“郜”姓人家落脚的地方,而事实上,整个村子却找不出一个姓“郜”的。村名的由来,不得而知,在老人们的记忆里,都没有关于“郜”姓人家的印象。后来听说,谁家种地时,挖出一块瓦片,上面刻着“郜”字,证明有那么一个姓,如一阵风一样曾经来过,又匆匆消失不见。凉丝丝的秋风在山沟里回旋,刮走了关于头裹“手巾”的时代,也刮走了一个人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气息。每次听到那首陕北民歌,“羊肚子手巾白又白,大摇大摆大路上来。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拢在哥哥头上真好看。”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外公,想起外公活着时的样子。在一般人心目中,羊肚子手巾是陕北农民最显著的标志,这可能和陕北民歌的广泛流传有关。其实,山西农村的老汉们也是这样的装束。在太行山旮旯里的这些村子里的汉们,一过三十,就系上羊肚子手巾,扎上裤脚,仿佛要把所有的青春都裹了进来。自从我记事起,外公的头上总是裹着白头巾,身着黑色粗布衣褂、大裆裤,而不是陕北民歌里的白布衫,很难想象身穿白布衫的外公站在一群羊里是怎样的画面。脚上趿拉着那双熏人的黄球鞋。只有过年时,才穿姥姥纳的布鞋。因为每天上山下崖转山,穿着针脚匀称的布鞋实在可惜。外公的手巾从来不见白色,也看不清那三道道蓝,更像宴席过后的那块抹布。这倒不是因为外公爱下馆子,他这一辈子下馆子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不够。

提起外公,十里八乡搞林业的、走街串巷的、从事牲畜买卖的以及附近村上的人,没有不认识的。庄稼人皮糙肉厚,没那么金贵,跌打扭伤是常有的事,只要不是断胳膊断腿,都会找外公先用白酒搓热乎,轻轻一摇,“咯嘣”一下就好了,一个给羊接骨的放羊汉成了方百临近的“骨科医生”。在母亲的印象里,曹家、荒窝、苟家一带还认了许多亲戚,走到哪里都有口热饭吃,甚至表哥后来在建宁一带做煤炭生意,有些人际关系还是外公活着时攒下的。表哥是家里老大,小时候,放假的时候常常被逼着跟外公去放羊,风吹日晒,本来就黑,一个假期下来更是成了个铁疙瘩。印象中,他常常偷偷躲到地后窝,或者干脆跑到村里不见了踪影。外公找不到人训斥,他委屈地说:“别人家不放羊,就不活了?”都知道放羊是个苦差事,更何况一个孩子。可是外公从九岁拿起羊鞭,就再也没有放下。东岭山、南岭山、黄崖沟、金鸡岭,这些沟沟岔岔,就是他一辈子都舍不得离开的窝。一声吆喝在天地间回旋,撞击着山崖的豁豁牙牙。这里山大沟深,沟壑纵横、川道相连。在大山里摸爬滚打的外公,有着和大山一样秉性率直和吃苦耐劳的性格。还有如陶瓷罐一样被时光打磨得黢黑发亮的长条脸,被岁月的风沙削得棱角分明的五官,风里来雨里去练就的结实身板。粗圪咙大嗓眼,老西火粗重的方言一出口,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怕他。说起老西火话,很多人印象都特深刻,不是本土出生的,怎么学都学不来。方百临近的荫城、礼义、建宁都有邯郸学步的感觉,越学越不像。每个字都多以声韵中的仄声发音,滚圆滚圆的从喉咙里滚出来,像金属球,掷地有声。



人世间,万事万物的相处之道就是磨合。外公也在日子与日子的缝隙里,和大山里每只狼、每只羊、每根草,甚至每块土坷垃磨合着,日子久了,都成了他的老伙计,一天不见,心里总是放不下。在厚重的黄土畔上,一窝一窝生生不息的生命在他的眼皮底下生存下来。一把被黄土打磨得铮光瓦亮的老镢头,一镢头一镢头劈开荒山,挖平野坡,在他的脚地下有了满囤的收获。对父亲他们这些女婿们来说,最刻骨的记忆就是地多。从说下这家的闺女开始,那些地也似乎嫁给了他们。从春种到秋收,道道圪梁上,总有父亲他们一桶一桶的往地里挑粪,一麻袋一麻袋往家里扛粮食的身影,不是几个本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受罪人,几天就吓跑了。这里便也仿佛有着外公的智慧,在这沟沟峁峁里刨挖生活的人,只有能干活、身体结实的后生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才放心把女儿嫁出去。人活着,就是吃喝拉撒。在民间有个神话传说:老君爷在创世之初,本来是让人们每天只吃一顿饭、而连续梳洗打扮三次的,即所谓“一吃饭,三打扮。”可传达神谕的老牛却把神意给弄颠倒了,而传递成了“三吃饭,一打扮”。这样,人们的日子开始被一日三餐折磨得筋疲力尽,为了填饱肚皮,土地变成了人们的命根子。神话虽然是虚无的,我们似乎也理解了那一鞭一鞭落在老牛身上的疼痛不是我们的初衷,而是罪有应得。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是由人创造出来的,在我们家常常当成笑话说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年,关家村有一个老汉低头在地里除草,扔下锄头,正准备坐在地岸边抽袋烟解解乏,突然看见有个红媳妇朝他走来,他掏火柴点烟的空当,一抬头,那个红媳妇就不见了。回家后,他说,今天自己遇见鬼了,一头栽倒在床上就病得起不来了,吃了多少药,请了多少神婆子鼓捣都不见好。后来外公听说了,问小姨,小姨说那天自己去金鸡岭送饭是穿着一身水红色,在半路上还遇见那个老汉在锄地,后来拐到另一条小路上走了。外公亲自到老汉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道开,他的病当场就好了。

外公有着和大山旮旯里的受苦人一样传统的观念,喜多生多育且贵子轻女。“招弟”、“招兄”、“引弟”等俗气却包含着人们希望的名字一抓一大把。家里四个闺女,舅舅一个独子,自然是外公的主心骨。只不过舅舅是长子,其他姐妹免去了那么俗气的名字。尽管如此,她们姐妹还是没有逃过丫头是贱命的命运。母亲是长女,五六岁就开始踩着小木墩做饭洗锅,拔猪草,看孩子。几个妹妹也是七八岁就开始挑水、送饭、放羊。母亲经常回忆,因为外公的勤劳,家里算得上村里的富户,我们几个虽然从不缺吃穿,没有和其他孩子一样整天稀汤寡水的,还上顿找不见下顿,但是也从没享过一天清福。好像人生下来就是来受罪的,受劳碌的,只要有口气,就得两手拨拉生活。外公很小的时候,家里被定为地主,所谓地主,就是比别人家多那一亩三分地罢了,全家被赶到破庙了。破庙,是几孔破旧的土窑,透风漏气。那里虽然破败,却成他一生遮风挡雨的地方,所有的记忆如门前的大槐树一样深深地扎根抽枝发芽直至老去。窑洞不仅仅是陕北的民居文化,在山西也随处可见。在当地,一个汉们辛勤劳作一生,不过是为了多建几孔窑洞,老婆孩子热炕头。成了家的男人,在黄土地上刨挖才有使不完的力气。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家已经不住在庙里了,庙里的几孔窑洞早已成了羊圈。冬天雪封了山的时候,我们经常去给羊喂粗盐,据说,羊吃粗盐就和鸡吃沙砾一样,都是为了体内的毒气排出来。庙外有棵核桃树,核桃初熟季节,我们常常在树下吃得两手发黑。



我上学之前的所有记忆几乎都留在外公家,日落西山,外公拖着沉重的身子回来,解下手巾,掸掸身上的土,就盘腿坐在炕上开始抽旱烟,烟草也是自己种的。姥姥在灶台前忙活着烧火做饭,挽起袖子系上围裙,舀水和面,面揉好将案板摆在炕边,擀起面来动作麻利,切出的面条匀称。轻轻一抖就开了。外公起身下地,蹲到灶边添柴禾,姥姥打开锅盖把面下锅,屋里立刻升腾起热气,满身的疲惫仿佛也随着那热气散去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质朴的老农民,干瘦得像枯了的树枝,饱经风霜的脸上,积蓄了他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凸起的颧骨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上去那么的警觉,发白的胡须总是显得那么神采奕奕。羊群漫山遍野地乱跑,啃青草的声音,细细地、软软地从这片山坡,传到那片山坡。他在不远处眯着本来就小的眼,乐滋滋地抽着旱烟,一切尽在他的心中,一只也少不了。秋收以后,是放羊最惬意的季节。外公在自家地里搭个草庵,用圪针、枯树枝把地圈起来,当作临时羊圈。白天羊三三五五地在平缓的山坡吃草或在刚收割的地垄里吃玉茭秸秆,吃的差不多了,外公挥舞着响鞭,一声吆喝,一只只山羊从一块块岩石背后跳出来,或从荆棘中挤过去,仿佛滚滚的白泉水汩汩地冒出来,咩咩咩地跟着外公去附近饮水。外公将盐末一把一把撒在泉水旁边的石块上,羊们便争着去舔食。晚上,外公盖个军大裳就睡在草庵里,羊们不怕风吹雨淋,就露天睡。有狗看着,倒也睡个囫囵觉。

听母亲讲,我们那一带的山,没有他不知晓的,尤其是什么地方什么季节哪个地方的草长得最盛,他如数家珍,脑中早已绘制出一幅精密的地图,不遗漏任何一个死角。一年四季,他从未间断过,一天不去山上转转,他就浑身不自在,心里空空的。在山上过夜也是经常的事情,有个四面漏风的石头洞成了他常住的家,外面狂风呼啸,如狼哭鬼嚎,不远处跳跃的红火点似乎在慢慢移近,听的让人毛骨悚然,而他似乎一切已习以为常,没有这些伴奏,他还睡不着,别看他的呼噜声那么大,熟睡中都是那么警觉,狼群离洞口还有好几十里,他潜意识中就感觉到了威胁,抡起铲子保护他的羊群。和羊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们已经融为一体,谁也离不开谁。我最喜欢听外公“访古”了,讲的栩栩如生,让人似信非信,大多是一些民间妖魔鬼怪之类的,常常吓的我一到黑来连门都不敢出。有时他还会教我一些羊马数字,十二生肖之类的,那个行当的行话。我真的好佩服他的口算能力,虽然目不识丁,但他在交易场上从未出过差错,即准又快,让人望尘莫及。听母亲说,我们村上另一个叫根来的放羊汉,每次都要我外公跟着算账。有一次,外公在西火会卖完羊先走了,那个老汉遇到个买主,硬是走了十几里路到山上找到外公,又一起相跟着去卖羊。在我印象中,他就是个怪人,不喜欢穿新衣服,他说硬板板的,穿在身上不压风。我不敢想象这双脚走了多少路,跋涉了多少的沟沟壑壑。他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外公一生的富足是大山给予的,而他还是因为大山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山上野蚊子是常有的,毒性很大,一次意外中毒,他走的那么匆然,那么决断,享年76岁。外公和他的羊群一样,把一辈子的时光都留在了行走途中。一掊黄土,刨开可以种庄稼,合拢可以埋人。如果外公还在,我一定会找个避风的山坡,心无挂碍地和外公一起躺着晒太阳。将身体打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幕天席地的生活会改变一个人。天地间,明冽无尘,只有你和一群羊。那群羊,像一片片白云落在了草地上,慢慢散开,又聚拢。你会觉得除了这群生灵,其他的都可有可无。



有一次在老爷山上,在一户几代放羊的黝黑汉子开的小店吃饭,他说,他老父亲一辈子留给他的不是多少财富,而是人情事理堆积起来的人脉,那是用金钱换不来的。在襄垣、屯留一带只要提他老父亲的名字,人们总会照顾几分,有什么好的货先给他留着。他还提到山后放生的几十只狐狸,他说动物对杀气的敏感性很强,他一走到那儿,所有的狐狸就都藏起来了,而山里的居士每天去送饭,它们一见到她,就亲密地围着她转。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思在烟雾缭绕里渐渐飘远,有一丝忧伤,只不过这忧伤是饱满的、明亮的和喜悦的,而不是干瘪瘪的。放过羊的和没放过羊的人是不一样的,或者说不是同一种人。他父亲是放羊的,他父亲的父亲也是放羊的,看着这群羊,他觉得他们和他一起在放羊,或者说他们跟他放的是同一群羊。所以,即使一个人在山野间,也从未觉得孤单。在佛教里,杀生是下地狱的第一大罪。人和世间生灵一样,都是在生死轮回中堕入凡间六道里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甚至一切微生物,可能都是人在上辈子或前几世做人时,因为喜欢杀生吃肉,残害生灵,或者作恶多端,轮回时投胎到畜生道的。有一次和一名居士闲聊,她说自己从来都不吃肉,包括三净肉,她说,或许我们所吃的,在前几世都和我们沾亲带故,是我们的父母、亲人、朋友或者是擦肩而过的人。可是在我的眼里,杀生的人,因为面对太多的生死,比常人更多出了几分对生命的敬畏与怜悯。他们的内心,有的不仅仅是杀戮。正如老爷山上那位放羊的汉子提起经常在附近买凉粉的一个人,声称自己是佛教徒,但即便是讨吃的,少给他一块钱,他都不会卖。而这位所谓血债累累的汉子,常常接济那些来朝拜或者乞讨的人。他说,人啊,活着都不容易,谁没个难处。那次从山上下来,我感触颇多。“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佛的大智慧大境界。当然,并不是我认为杀生没有罪过,将佛教的“五戒”视若无睹。只是比起人世间太多的伪善,起心动念皆善的放羊人是不是更了知人世间一切无常,他们刺鼻的膻味里也会有莲花生香。

当人们的眼里不再仅仅只有土地,郜则掌这个闭塞的小村唯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再是优势,到了婚龄的小伙子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就打了光混。这个本来极其养人的地方,渐渐没有地气,没有地气的村子,是养不住人的。整个村子迁到山下的那年,一年娶了好几个新媳妇。山坡上,偶尔碰见的羊粪蛋,在阳光下翻晒着旧思绪,除了它们,没有什么能让我停下来。巴掌大的土地和草木一起凋零,只是来年,甚至来年的来年,一场雨,把所有该绿的都弄绿了,这块土地也不会再吐蕊、开花……



作者简介:寒烟冷翠,女,1986年6月生,山西省长治县人。擅长古典散文及诗词,喜欢从文学和心理方面加以解释和剖析婉约别致的女儿情怀。静静地聆听仄仄平平,在散淡简约的文字瑰园里勾勒出尘的风骨与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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