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布鲁克纳有关的旅行

 

在这秋日的午后,无论是巴赫还是布鲁克纳的音乐都有一种凡间俗世的闲适与安逸。...



莫扎特虽有脍炙人口的《林茨交响曲》,但在我心中,林茨是唯一的“布鲁克纳之城”。布鲁克纳最重要的创作岁月在维也纳度过,可维也纳却少有布鲁克纳踪迹,甚至布鲁克纳在维也纳贝尔维迪(Belvedere)宫故居的“临终之床”后来也搬回林茨治下的圣弗洛里安(St.Florian)修道院,与他的灵柩一起供真正爱他的人瞻仰凭吊。

奥地利北方大城林茨位于从德国的帕绍(Passau)流过来的多瑙河的一段水面宽阔的优美河道的拐弯处,我在林茨下榻的酒店——Arcotel Hotel 更是有着最佳的地理位置,它面朝多瑙河,与布鲁克纳音乐厅(Brucknerhaus)比肩而立,据说遇到雨天还可以不通过地上就可以到达音乐厅,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卡拉扬要来而专门为他而修的地下通道。

▼ ARCOTEL酒店(左)与布鲁克纳音乐厅(右)



▼ 布鲁克纳音乐厅



我到林茨是为了布鲁克纳而来的,住在这样的地方不仅是到音乐厅欣赏林茨布鲁克纳乐团的演奏方便,我可以在每天的不同时辰一遍遍地去陪伴音乐厅前的布鲁克纳雕像和管风琴雕塑。是的,布鲁克纳和管风琴,雕像与雕塑是分离的,它们有一个角度非常耐人寻味的对应,但在精神上却是一体的。



布鲁克纳一生都离不开管风琴,他31岁那年在已经有了圣弗洛里安修道院7年的管风琴师经验之后,被任命为林茨大教堂的管风琴师,直到1867年去维也纳接替他去世的作曲老师西蒙·塞赫特担任宫廷管风琴师为止,布鲁克纳在圣弗洛里安和林茨度过了近20年与管风琴相伴的生涯。布鲁克纳的全部音乐都是献给上帝的,他的交响乐结构如教堂穹隆拱顶般高耸眩目,他的音响织体与管风琴声音极为接近,具有挺拔的圆柱体和天空混沌初开的形状。

Arcotel 离布鲁克纳的大教堂只有十分钟的脚程,我在走廊朝西的窗子可以很清楚地望见它的塔顶。这个大教堂现在叫做老大教堂(Alter Dom),以与后来建造的更气派更华丽的新教大堂(Neuer Dom)相区别。清晨步入这间令我感到格外神圣的教堂,我背对着祭坛方向一步步后退,直到看见空中的大管风琴。我缓缓而轻轻地退着,以真正仰视的目光聚焦在这布鲁克纳使之发出赞颂上帝的声音的庞然大物上。

▼ 老大教堂(Alter Dom)



▼ 老大教堂(Alter Dom)管风琴



一袭忧伤而梦幻般的气氛笼罩了我,布鲁克纳的第一首交响曲“习作”《D小调第零号交响曲》第二乐章的主题在我的心底响起,它一点也不“宗教”,倒是充满了舒曼和瓦格纳式的触景生情,感怀追索。这部交响曲在布鲁克纳生前从未出版和演奏过,我却能想象得出,布鲁克纳在维也纳的岁月应当有抚摩这部交响曲的总谱沉浸在对林茨时光追忆的动人瞬间。这是他割不断的乡愁,是他对林茨的记忆,是人生晚熟的情窦初开。他最终放弃了这部“习作”,等于把世俗情感的大门关闭。管风琴,静静地矗立着,而“D小调”的第二乐章的决绝结束是那么令我心痛,它的余韵在第四乐章的开头以隐忍的姿态出现,当你深情地去迎接它时,却再度飘然而逝。这难道就是布鲁克纳的告别吗?告别了林茨,也告别了青年时代,告别了世俗情感的世界,转向对上帝的全心侍奉。正如林茨有一个“新大教堂”一样,林茨已经是一个以“新”为主流的城市。在我心目中,林茨意味着布鲁克纳,意味着莫扎特;而在城市旅游机构的眼里,林茨具有全新的旅游概念。这个工业城市有地位特殊的“伦托斯(LENTOS)现代艺术馆”,有名闻遐迩的多媒体电子中心和设计中心,有设施先进完善的儿童乐园和室内运动场,有再现童话世界的龙洞和“格洛滕小火车”。那条横跨多瑙河的“尼伯龙根大桥”是现代桥梁建筑的典范,随处可见的城市雕塑多为抽象的现代主义风格。城中最著名的酒吧和啤酒屋在前卫风格的创意方面甚至获得过吉尼斯“世界之最”证书。在我连续几天在导游引领的奔波当中,即便我一再提醒自己这是一座“布鲁克纳之城”,但是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在帮助你忘却此行来林茨的目的。在市旅游局安排的日程表上甚至没有去莫扎特故居和老大教堂参观的安排,却在高耸入云、美轮美奂的新大教堂内外作了较长时间的停留。

▼ 新教堂(Neuer Dom)

直达天界的圣弗洛里安
我房间的窗子正对着多瑙河对岸普斯特灵山(Pöstlingerberg)顶的教堂双塔,那是林茨的制高点,也是林茨及周边地区人们络绎不绝的“朝圣地”。我去过那间教堂,里面总是坐满了当地人。当我站在教堂前平台极目远眺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朝圣地”正在越过林茨城的远方,圣弗洛里安,那是一个真正的圣地,时至今天,那里的修道院都有与世隔绝的感觉。

▼ 普斯特灵山顶教堂



动身前往圣弗洛里安的那天清晨,浓雾笼罩了多瑙河两岸,能见度不到十米,早餐前我沿着多瑙河散步,原本属于一个整体的雕塑群,每一件在雾中都成为个体。布鲁克纳音乐厅只能看清局部,河边码头停靠着“安东·布鲁克纳号”游船,它深藏雾中就像已经起航,因为四周是灰茫茫一片。布鲁克纳雕像与管风琴雕塑也在雾中被彻底分开了,我顺着布鲁克纳的目光极目向前,迷惘与不可知充满我的双眼,我口中喃喃:我就要去你的安息之所了,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你为何从维也纳的辉煌荣耀之地回到那简朴肃静的小山村呢?



我们的车一直在雾中慢行,周边景致始终不可识别。雾灯是给别的车辆看的,前方打开的大灯只能使未知的世界更加秘不可测。白昼如暗夜,车行如陆地泛舟,在雾的汹涌波涛中起伏颠簸。从林茨到圣弗洛里安,我们像经过一个特殊的通道,使这次朝圣具有某种超现实的意味。当驾车的旅游局先生把车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一个不大的拱门,滚滚雾气正从拱门中涌出,就那么一波一波飘飘袅袅地散去。我们在经历一个奇迹!进入拱门的雾中,修道院标志性的钟楼和教堂双塔在氤氲缥缈的雾气中正逐渐浮现它秀丽而素雅的轮廓。就是那么一个瞬间,我们进入修道院正中庭院的瞬间,当年轻的修道院长从远处向我们款款走来的瞬间,浓雾已经退尽,而天空仍布满阴霾。

我们先进入该修道院最引以自豪的图书馆,汗牛充栋的藏书不仅丰富,而且精美无比,堪称中世纪文化瑰宝荟萃之地。接着是巴洛克风格装饰琳琅满目的大理石厅和皇帝房间,前者是进行室内乐演奏的理想场所,虽然四壁多为花纹绚丽的大理石,但据说坐满观众时的音响效果非常棒,只是来此听音乐会的观众大多为本地人,也鲜有高水平的团体和音乐家来演出。


在修道院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们走了一条内部通道,沿着一条长廊走到尽头便是布鲁克纳纪念室。完全不同于我所见过的其他作曲家的故居或纪念馆,这个只有两个房间的纪念室,其中一个摆放着一个大床,布鲁克纳就是在这个床上去世的,它被从维也纳运至此处。对比墙上挂的布鲁克纳躺在床上安详的遗容,这张床具有触目惊心的震撼力量。有两面墙上挂满了枯萎的颜色不再艳丽的花环,这是1896年10月葬礼上的花环,这花环也同样出现在墙上的照片中。



面对这可以触摸的真实,我寂然肃立,神思恍惚。我仿佛置身于布鲁克纳生前世界,我用手碰了碰床的铜柱,想到在他的葬礼上由赫尔曼·莱维指挥的《E大调第七交响曲》挽歌般的第二乐章,那淡淡袭来的哀伤此时却如重锤击在我的心头,使我一下子明白布鲁克纳何以遗嘱将自己的遗体运至圣弗洛里安修道院教堂安葬。

布鲁克纳原本简易平静的一生因瓦格纳的巨大影响而陷入纷乱与矛盾当中,他是一个严重中了毒的人,对此他一方面无怨无悔,一方面将笃信天主,全身心奉献上帝作为自己的“解毒剂”。他在维也纳饱尝精神上的冷暖甘苦,从苦闷彷徨甚至绝望,到成功辉煌甚至享尽荣耀。但是,维也纳对他的音乐创作从不曾给予真正的评价,他自己也被外在的因素导致失去自己的判断。

布鲁克纳在主流的勃拉姆斯之外另辟蹊径,他吸取瓦格纳的精神丰富了交响乐思,他启迪了胡戈·沃尔夫、马克斯·里格尔以及古斯塔夫·马勒新的音乐理念,甚至为马勒的创作指明了道路。但是,维也纳不是他的归宿,他在这个凡间尘世“音乐之城”永远像一个游子,像一个时刻在波峰浪谷中挣扎的落水者。他渴望宁静,渴望重新回到那度过他童年及青年时代安逸时光的圣弗洛里安,他在教堂唱诗班中做过歌童,在乡村做过十几年小学教师,为管风琴师做过助手直到自己成为管风琴师。这里的生活令他心如止水,古井不波,这里的所有人对他都非常和善,倾囊以授。

如果说他还有不满足,那就是他还有去林茨大教堂作管风琴师的梦想,而这个梦想也轻而易举地实现了。他的一生本来就这样与管风琴相伴,在教堂穹顶下那神圣堂皇的音响中、在对上帝虔诚而投入的笃信中度过。然而,他不幸听到了瓦格纳的音乐,他对某种意志产生了渴望,他对交响乐发生了兴趣,他对用无标题音乐阐释瓦格纳精神发起了挑战。他去了维也纳,去了慕尼黑,也去了拜罗伊特,在拜罗伊特,他坐在观众席闭着眼睛,他不要“看”瓦格纳,他只“听”就够了,因为他的音乐也是只能“听”不能“看”的。

历史上的布鲁克纳生存在瓦格纳巨大的身影里,他在他的神面前永远卑微,永远没有自信,这个神的离去令他心生感知,他的《E大调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是献给瓦格纳的未知先觉的挽歌,也是他留给自己的葬礼颂歌。而在今天看来,布鲁克纳未始不是上天派来超度瓦格纳的天使,他化瓦格纳式的庞杂繁复为明晰简秩,将包罗万象的瓦格纳观念提升至唯一的永恒主旨。他以自己的矛盾克服了瓦格纳的矛盾,将被瓦格纳引入歧途的音乐史路向重新拉回正途。如果说勃拉姆斯是德国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余晖,那么布鲁克纳便是经过瓦格纳的“火树银花不夜天”之后的新的黎明曙光。

布鲁克纳在即将完成《D小调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的尾声之前,犹如知晓自己的运命定数般悄然辞世。他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都一直在反复推敲这部交响曲的最后乐章,他是在为自己雕琢一块满意的封墓石,抑或是在为自己的交响乐巨厦建造一个坚固的拱顶。他在瓦格纳去世后的十三年中既捍卫了他的神的尊严,又清理了神祇崇拜中泥沙俱下的芜杂,他的心境复归平静,他庆幸自己很自然地重新回到少年时代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与对圣弗洛里安的回忆密不可分,这种心态使他放弃了新世纪,他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划到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舒曼、李斯特、瓦格纳一列人当中的。在一幅令我非常感动的题为“布鲁克纳到达天堂”的剪影画中,李斯特和瓦格纳伸出双手迎接新来的布鲁克纳,莫扎特高兴地向贝多芬通报这个消息,亨德尔展开双臂表示欢迎,巴赫高兴地奏起了管风琴,天空飞翔着奏乐的天使,而此刻的布鲁克纳似乎仍诧异未休,受宠若惊。这是他一生孜孜以求的天堂吗?我们没有先去教堂,而是在修道院里面穿过几道厚重的铁门,通过一个狭窄的盘旋台阶直接进到地下墓室,照明只借两支微微闪动的蜡烛,等我的眼睛适应了这黑暗,方才看见在一堆骷髅架前的铜质棺椁,这就是圣弗洛里安给予归来游子的至尊荣耀!在不计其数的逝者当中,只有一个名字以如此形态被有力刻画着。死亡的世界与天堂的世界就这样在我的视野和意象中穿梭转换,这里是他的已经腐烂的肉身,而他的精神、他的魂魄却在一个时间内徜徉于神的世界、自然的世界和每一个热爱他的人的内在世界。

▼ 布鲁克纳铜质棺椁
领我们来的人说,这棺椁的上方就是布鲁克纳奏过的管风琴,他的遗嘱就是把他安葬在管风琴的下面。于是我们走另一条参观者的路线上楼,在教堂的入口处,管风琴的下方有一块嵌在地面的石碑,这便是布鲁克纳的墓碑,墓碑旁写道,上面是管风琴,下面是他的遗骨。

▼ 布鲁克纳墓碑



教堂特意为我们安排了二十余分钟的管风琴演奏,作品有巴赫的作品604和615、李斯特的《圣母颂》、布鲁克纳的C大调前奏曲和布尔曼的C小调托卡塔。从黑暗的地穴出来,再见到教堂玻璃窗斜射进来的阳光虽眼睛有些眩晕,却周身感到温暖。在这秋日的午后,无论是巴赫还是布鲁克纳的音乐都有一种凡间俗世的闲适与安逸。

天上的阴霾正慢慢化开,我的布鲁克纳朝圣之旅随着我在布鲁克纳的遗骨及故物面前所感获的彻悟结束了,就像《降B大调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木管悲戚无奈的下行乐句之后弦乐低沉而释然的感谓一样,我沐浴着管风琴壮丽而温润的回响朝向光明的大门迈去。

这不是我们来时的大门,大门外是一片翠绿的草茵,充沛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我眯起眼睛向天上望去,碧空如洗竟无一丝云彩。这才是更有深意的奇迹!一个我能感知却超乎意料的奇迹!全心敬仰并侍奉上帝的终究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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