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小说崔晓琳:转身

 

崔晓琳,女,土家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获第四届梵净山文学奖。...



崔晓琳,女,土家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获第四届梵净山文学奖。

转身
崔晓琳
不到中午一点,东一街的菜场就冷清得要命。也难怪,一入冬,这天就像给孩子翻出的换季衣裳,终归还是短了。当然也不只是短,连时辰也失去了明晰的模样,从早到晚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那种灰表明了是一种态度,累了一年,末了就想耍耍小性子,睡一季囫囵觉。

天气带来的涣散充斥着菜场,眼见着蹲在菜篮边上的农妇身子骨也软了几分,抱着手臂,头都快钻进了胸膛。卖肉的王麻子,勾着腰走到路口探了探,除了案上几块精瘦的小排骨,犹犹豫豫地把背篓都收拾了好几回。蛮婆是敏感的,带着警醒的意思,强打着精神把案上的皮蛋、火柴、瓜子又重新归置了一遍。尤其是那火柴,叠得跟金字塔似的,这种近于仪式的方法是奏效的,起码可以掩饰因为衰老而带来的萎顿。

到了下午四点,王麻子终于狠下心把小排骨丢进了背篓。农妇也荡着菜篮先后离开,街道两旁被扔弃的菜叶留下兵荒马乱的脚印。蛮婆像是一场战斗最后的胜利者,失去了对手与同盟,带着王者的荣耀与孤独,把原本搭在膝上的毯子扯开来拉到了领口,露出一脸疲态,细脚什么时候来的她也没察觉。

“淑,早点收了,回去热和些。”细脚叫的是蛮婆小名,声音里有着她熟悉的味道,是从向阳坡里带出来的,土气、黏糊。

“老长来了就收,那婆子呢,也还在摆摊?”蛮婆直起身子来,把毯子重又叠在膝上,枯瘦的双手爬满了斑点。

在呢,她那眼睛都快贴着针尖了。细脚颠着小脚凑过来,声音更加黏糊。

蛮婆侧过头,瞪了细脚一眼。

“今年怕是挨不过腊月了,她呀,早该服老。”细脚话里明显有讨好的意思,但却显得问话的人有点促狭。蛮婆赶紧把话调过头来:“也是,谁能不服老呢?你说,刚嫁到东一街时,我们多大点年纪,现在呢,明儿我就八十岁了,八十岁啊,土都埋到脖子了。”蛮婆用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下,语气里强调的是我们,这让细脚有点不自然,她永远拿捏不准蛮婆对桂珍的态度,甚至都有点后悔刚刚跟她搭话了。现在看来,真要说谁不服老,更像是她细脚,不过比人家晚活了两年的光景,还五十步笑百步。

“你还知道是八十岁啊,要服老,就在家享享清福好了。你又不比那婆子桂珍,家里有个讨债鬼。”细脚把自己从中择出来,说出的话对蛮婆也还是很维护的样子,有点英雄惜英雄的感觉,怎么说她跟蛮婆的根都还在向阳坡连着,是从小一起到老的姐妹。

话一撂地,细脚就着急忙慌地走了,生怕八十岁那头吓死人的怪兽紧跟过来,只留得蛮婆独自黯然地去抵挡。

八十岁的寿宴,儿子德生一早就提过,要大办。大办的意思,是广而告之,在院坝里摆上席面,香火前供上香烛。蛮婆是反对的,明明就是一劳碌命,也犯不着假模假样让人来恭维。再说,都八十岁了,日子都快过到头了,还有什么值得庆贺欢喜的。德生也不敢违抗,最后还是让老长来说的软和话:“婆,我爸就是想要个热闹,图个吉利,请三亲六戚、街坊邻居们吃个饭,让你高兴高兴。”她见不得老长怏怏的模样,这孩子她一手抱大,长得好看,爱干净,又有个好脾性,只是谁曾想,娶个媳妇竟半路转身,丢下两娃,留给他一肩挑。

老长说的时候蛮婆没再反对。德生是聪明的,隔辈亲呢,老长的话,她就没有不应的。

媳妇当晚送来一套新衣,寿面寿桃也请蛮婆过了目。她心不在焉,右眼一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是啥呢?一夜醒来,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样子,德生、媳妇、老长和两个重孙都一一地来磕过头。屋外边,红桌子长条凳摆得一溜儿,隔壁的几个妇人围坐在案板边,说笑间就把一堆海带和萝卜切得精细。东一街的男人们天生会做菜,能站到灶前当个主厨。蛮婆暗自巡了几回,有人跟她搭话,她立住,应着,但也就是那么一两句,真要是往下聊,她知道年轻人们没有谁真能对她扮出好耐心。在院里来回走了好几趟,忍不住胡思乱想,时辰才过八点,菜场这会儿正是热闹,细心的主妇肯定会发现她蛮婆今天没来,旁邻的农妇也会相互猜测,担忧她身体出了状况;就是对面的王麻子,怕是也会抿口老酒跟买肉的主顾说,蛮婆啊八十岁呢,身子骨再好也是八十岁了,这大冷天,还是蹲在家里享福要紧。蛮婆这样想时,就觉得势必要去澄清一下,她嫁到东一街根本就没享过福,就是到死,也不打算在家里过清闲日子。

蛮婆站在院坝里,使劲叫唤老长。

老长到了跟前,蛮婆的声音又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时间还早,我去摆摆摊,中午就回来。”

“婆,你这样会让人笑话我们的。”老长皱着眉头,大眼睛显得很无辜。

蛮婆警觉地四下看了看。还好,院坝里街邻们都各自忙着,所有杂务的分工都已约定俗成,没有人在留意她是否会成为一个笑话。

像个蓄意试探、得寸进尺的小孩,蛮婆用拐杖敲了敲了地:“你现在就帮我把货背上,我要去菜场。”

“婆,你这就不讲理了,人又不是神仙,总得休息吧。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老长说的时候干脆背过身子,不看蛮婆,这是杀手锏,让她沉默、害怕。这要是老长都嫌弃她了,日子还真是不要过了的好。

蛮婆像个知错就改的小孩,默不作声地回到屋里。矮柜上摆了一茶盘的寿桃,碧叶粉果,像十八岁时的脸蛋儿一样娇羞,她忍不住,低头伏身,把手伸到半截却又犹豫了。那只手寡皮瘦骨的,冒着青筋,到处都是难看的斑块。她赌气似的,把手退了回来,想想,又把身上的新衣理了理,围着火盆,小心地坐了下来。蛮婆提醒自己,不能给德生和老长添麻烦,看上去尽量体面些。再说还有那头八十岁的怪兽,青面獠牙,正蛰伏在某个暗角,向她示威呢。她可不能让它小看了。

德生不时领着人进来,除了些至亲外,也有些生面孔,客客气气地陪蛮婆坐会儿,说点好听的话,她也客客气气地应着。在这东一街,真跟她亲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向阳坡倒是还有些姐妹,多年没联系,谁又知道对方的死活呢。老长忙前忙后,顾不得到屋里周旋,那两娃不过十岁,却不用人铺排,跟他们的父亲一样,早早就懂得人情世故了,端茶倒水,跟人搭话灵巧得很。

所有的人好像都经过彩排,都能找到自己扮演的角色。蛮婆却是茫然的,她一辈子也没这样闲过,被簇拥、被赞美、被祝福,好像这一世,生活对她不曾有半点亏待。

到了下午开席的时候,菜场里有些旧好都陆续来了。肉铺的王麻子,炸包谷泡的川棒棰。两人候着要跟蛮婆坐一桌,碗里满上酒,川棒棰搓着手、骨碌着两眼说:“蛮婆,这样就好了嘛,儿孙满堂,坐享清福。”他的小脸尖长,口音里夹着类似于榨菜的浓郁和清脆。

“还怕不是,你说人这辈子图个啥?还不就是图口热饭、图两句热话。”王麻子缩了缩肩,油腻腻的酒糟鼻里冒出一团白雾。细脚也赶来了,紧挨着蛮婆坐下:“淑,德生待你好,老长也够孝顺,你呀,没白苦。”蛮婆端着酒,心里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人活一辈子,最大的企图和妄想也许只是健在。可当这种健在被当成礼遇,被当成告慰时,就突然觉得已到了穷途末路。她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两下,嘴唇也有点哆嗦,有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流进衣领,冰凉得很。

“淑,我来时看见德生把你那摊拆了,这是好事,是儿孙的孝心呢。这大冷天,再守,怕是要守出人命来。”细脚也端起酒来敬蛮婆,蛮婆听得心惊,难怪这一天心里七上八下,原来这八十岁的寿宴果真还藏有名堂。分明有股火气在窜,依着她年轻时火爆的脾气,她本将桌子一掀,直接叫唤起德生一顿臭骂,就是拿着扫帚打他也不为过。但是,她早间领教过老长的冷眼和怨气,变得小心翼翼,当着众亲好友的面,真要动怒,怕让人笑话,落得老长再埋怨了。她冷冷一笑,心里清楚,儿孙们要的是脸面,越是寒门越是害怕被人当成吃肉吸血嚼骨的没良心。她从王麻子手里接过酒壶,逐一满上,都喝吧,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转了身,享不了这福呢。

一夜酒醒,蛮婆浑身无力,在床上躺了两天,米水未进。德生着急了,唤来东一街的李医生。傍晚,李医生挎着药箱才走进院子,蛮婆就听真切了。她躺在床上,没包头帕,脸往里侧。等到房门被推开,她漠然地说:“不要开灯,我没病,不劳烦李医生了。”德生商量着:“来都来了,让李医生看看吧,好让人放心些。”“不用看了,贱命一条,老天爷要拿去就拿去吧。”她不肯有丝毫的让步。李医生叹了口气,朝屋外走,黑暗中药箱撞到了放在柜子旁的背篓。她听得有东西滚落,六盒装的火柴、用塑料袋装的瓜子,还有糊了一身泥的皮蛋。德生顾不得,循着滚落的声音小心绕行,他急于追出去送送李医生,甚至都没听清她说的那句“忤逆子”。

半月后蛮婆才起身走动,如大病初愈,形销体瘦。原来那小摊就是个最好的伪装,至少可以从形式上来表明自己还没衰老到要坐着等死。而今,身体就是架面临报废的机器,要用也还能勉强凑合,但若是停下来,就彻底散了架。蛮婆偶尔会在院子里走动走动,象征性地替老长吆喝两声孩子,试试尚且还存在的那点余威。但她拒绝到堂屋里上桌吃饭,任凭老长软磨硬泡也不肯。她唯一还能受控的就是她自己的身体了,这也算是种宣告吧。对于德生的先斩后奏,她不打算原谅。

德生当然明白蓄谋已久的八十岁寿宴,功德圆满地完成了拆掉小摊的使命,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让蛮婆元气大损。他张罗着去集市购来上好的狗皮,请来走街串户的手艺人给蛮婆做狗皮褥子。

蛮婆也不领情,对着德生没个好脸色。手艺人年近花甲,个子不高,山羊胡子,缝褥子时会戴个眼镜。屋子里多时就两人,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很旺,皮毛的气味活跃欢腾,动物的野性仿佛在逐渐复活。总之,屋子里又有了点生气。手艺人走南闯北,有的是故事,他知道如何打发这无聊而重复的时光。蛮婆听得很专心,除了向阳坡,她的双脚只踏过东一街了。手艺人一开始也是恭敬的,多年跑江湖练出的眼力劲,对待蛮婆秉持着从德生身上看到的小心翼翼。然而,讲起故事时,他就有些放任忘形了,他最会拿捏节奏,在穿针引线时加以酝酿。在腾转挪移时添油加醋,加上蛮婆的好奇和频繁的惊叹也推波助澜,他的故事似乎格外地惊心动魄,这让他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松懈,对蛮婆时常显露出一丝不屑和得意来。这种得意多少有点越过了雇佣的关系,让蛮婆忽又觉得无趣。活到八十岁,在小辈面前原来连经验也占据不了优势,她佯装疲乏的样子,眯着眼睛,夸张地打着哈欠,手艺人立马又回到客气和生分上来。等到褥子做好,手艺人道别时,蛮婆方才觉得真正无趣的是自己,她敢断定他暗地里曾嘲笑可怜过她,守着这黑屋子,这一盆炭火和这一大把的年纪,就是再添张狗皮褥子,这日子又能如何继续?

但不管怎么说,狗皮褥子确实令这个冬天暖和了不少。厚实,丰茂,它的质感偏硬,有锐感,并且还保留着动物粗野的气息,这让人无故地想起那个手艺人,辗转游走、迂回停留,将那些故事携上一程,又放下一段,绵绵延延的,把生命当成了放牧。这让蛮婆觉得这一生真是够长,跟黑夜一样,无穷无尽……

蛮婆暗自给自己做一些设想,把身子骨养好了,再重新回到菜场,卖点小杂货,隔三差五趁着闲时,跟王麻子就着川棒棰捧来的包谷泡喝盅老酒、说点闲话。若是能攒点钱,帮衬着把家里的房子再翻修扩建一下,从前托几个婆子给老长相个女人的事怕就不难成了。这样想时,蛮婆觉得自己又还是从前的蛮婆,就是跟那桂珍相比,也不曾弱了几分。

事实上蛮婆也说不好为何总会不由自主想去跟桂珍做个比对,虽然隔着不过两三百米的距离,可这些年,彼此并无正面往来。要说心里搁点什么事,想想还真是有几颗陈谷子烂芝麻呢。记得她大婚的那天,身着大红袄子,脚上是纳了三层底的灯芯绒布鞋,端坐在婚床上。屋里不断有人拥进来,当然多是女人和小孩,男人们才不好意思这样堂而皇之地来看新媳妇,他们更乐意在堂屋里纠缠着蛮子喝杯烧酒,摆出过来人的姿态,故作夸张地大声打趣:蛮子,恭喜你屁股朝天了。大伙都是听着的,屋里屋外一片轰然大笑。她害臊极了,脸比那袄子还红。女人们也不避讳那些半大的孩子,朝着堂屋火上浇油:是哪个大白天的就在惦记屁股朝天了,赶紧回家找人伺候去呀。她脸更是红得要命,在向阳坡就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女人。为饰窘态,她慌忙起身从箱子里拿出娘家准备好的瓜子、米花、麻饼,盛在盘里,一一端给大家。小孩们得了稀罕货,全往院坝里跑。女人们呢,互搭着肩,早已笑成一团,就连头一月才嫁过来的细脚也笑得没有遮拦。有年长心细的顾及周全,连忙亲昵地跟她说,这男人就没有正经的,你要是害臊,他们越更得意,你要是豁出去了,他们反倒怕了。她很认真地听着,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她是愿意成为她们中一员的。女人们又是一阵大笑,这会儿的笑与男人无关,她看得出她们是喜欢她的。都成了邻居,都是做媳妇的,来日方长,总有时机结成盟友,像娘家姐妹一样相互照应。女人们带着满意的笑容陆续离开,挽着手搭着肩,对于刚刚完成的一番检阅和互动,意犹未尽地作最后呈词:喏,都是新媳妇,这蛮子媳妇虽没有那桂珍好看讲究,但看上去脾性不错,亲近得人。声音不大,但她还是听到了,心里咯噔一下,把桂珍的名字给记住了。夜里,蛮子把攒了多少年的力气都使完了,仰面喘着粗气。她冷不丁地问:认得桂珍不?怎么认不得。好看不?好看得很。蛮子酒劲上头,嘴上就没把门。她心里阴着,等真逢上桂珍,是在半月后的集市上,隔着两三米远,细脚捏了她一下手臂:看,那女人就是桂珍。她一定神,喏,穿的也是普普通通的蓝色夹衣嘛,皮肤不算白,个子也算不得高,再往细里瞧,脸盘更算不得精巧,但横竖打眼,耐看。她后来才琢磨出来,桂珍眉眼里透出种羞涩文雅,就是在女人扎堆的地方,她也总是低头浅笑,从不多言,也因此在东一街的女人中,她就显得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让男人们觉得新鲜,变得收敛,有桂珍在的地方竟一个比一个细致讲究起来。这种变化,女人们嘴上不说,但心知肚明,对桂珍有种本能的抵制和防御,就连蛮婆也说不好自己是不是对桂珍也曾不自觉地表明过明显的警告和示威。总之,她跟桂珍,就是在那时较上劲的。

平素也没什么走动,等到那年蛮子转身,桂珍家那口子作古,蛮婆又听得旁人拿她两人作比说这下可咋好,两个女人都成了孤身子,尤其那桂珍哟,可不比那蛮嫂硬气敞亮,崽崽脑子又不清爽,怕是不搭个男人不好活哦。说这话时,东一街的女人们心肠是软的,眼里还含着泪。那一年德生才两岁,她不敢让人小瞧,狠下心,在菜场里打理起小本生意,起早贪黑的,就没个女人样。偶尔在菜场里看到桂珍,眉眼里还是温和文秀,就是来言搭白,人情往来也没有年轻寡妇该有的幽怨和自怜,当然也没有像她那样不拘小节、大大咧咧豁得出去的样儿,好像丈夫早逝的变故并没能成为她的不幸。这样的女人充满着危险的气味,让东一街的女人们忽又觉得之前的怜悯是多余的,一个寡妇怎么还能活得这么安静闲适,哪怕神情有一丁点忧伤憔悴也好。然而桂珍颠覆了所有人的想象,她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去搭男人,几年后,竟在家门口做起了生意,并且还是做寿衣寿鞋,挣的是死人的钱。东一街的女人们说,这桂珍呀,千条万条路不选,就赚那死人的钱,如不是心太慈,就是心太狠,才不会怕那晦气沾身。

一个人带孩子,吃上顿挣下顿的,怎么能不狠点心。仅凭这蛮婆跟桂珍也是同病相怜。她觉得从嫁到东一街以来,桂珍简直就成了她的影子,没法去并列同行,却又根本就甩不掉。就是到老了,人们也总会说蛮婆和桂珍呀,这辈子活得够硬朗,一个人拉扯孩子,一生没吃过闲饭。她乐意听人们这样说,也因此害怕失信于人,更害怕输于桂珍,如果不是德生擅自做主,她当然也是能做到的。

“过完年,我就去菜场摆摊。”蛮婆给自己找台阶,试探着德生的态度。

德生坐在灶孔前,脸被火映得通红,恰好掩盖了他的恼羞成怒:“妈,你在家里坐着,看看会不会缺你吃少你穿。”

话一出口,德生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往屋外边走。身子佝偻,头发花白,年近六十岁的汉子用劳力换取生活,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头子了。

蛮婆有些心疼,气上了一半又泄了。

媳妇站在灶前守着刚下锅的麦面条,出乎意料地打帮腔:“还摆什么摊?你身体不出乱子,不用人服侍就不错了。”锅里的热气冒起来,挡住了那张脸,还有那张脸上的表情。

蛮婆呆立在堂屋中央,四周的空气是冷的,仿佛置身于冰块中,话还未出口就已被冻住。原来,人生中有些过渡是只需一瞬间就能完成的。比如从姑娘到女人,从媳妇到寡妇,从老去到彻底老去,只需一瞬间,并且再已无法回头。

蛮婆开始逐渐适应不摆摊的日子,彻底把自己当作闲人,也不再计较在家庭里和德生角色的互换。她若是细心点,其实早该察觉到德生在家庭里越来越有一家之主的效应,大事小务,他不再征求她的意见,就像拆掉她的小摊一样,他有主意得很。有一次蛮婆在她屋里正吃着饭,听到德生和老长说起生计困难,起意做点小生意,她放下碗筷,走出来插嘴,想卖卖在菜场里混了几十年赚来的生意经。德生近于呵斥般打断:“妈,说那些没用的干吗,都什么年代了,好多东西你听都没听到过。”她就傻了,有些委屈、震惊,德生从来没对她如此无礼过,就是要拆掉她的小摊,他不是也辗转迂回了好多次。她看了看老长,渴望他能说点什么,然而老长压根没觉出她的难堪,或者对那些赶不上趟的生意经,他跟父亲也是持同样态度的。父子俩继续商讨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蛮婆试图力挽狂澜,举例说明她的生意经也是能与时俱进、推陈出新的,她清楚地告诉自己她必须以过来人的身份,以及压倒一切的气势,来对她在家中的地位进行一场自救。然而,环顾四周,准备呈词时,媳妇递过来一块帕子:“妈,你赶紧把嘴擦擦,满牙巴满衣服都是饭粒和油汤。”她愣住了,机械地接过帕子,同时也稳稳地接住了媳妇那轻蔑而又略带厌恶的眼神,内心瞬间瓦解,用帕子擦嘴时,都恨不能把自己也擦没了。她也因此对自己有了新的定位,学乖着点,像小孩一样有一答一,别自以为是没事找事。

蛮婆的日子索性就钉在了火盆边,唯一让人期待的是细脚的到来。

细脚常常是在中午过来,揣着块刚出笼的麦粑,两姐妹各劈一半,掐一小块放进嘴里,也不指望那几颗废牙了,左挪挪右挪挪,唾液浸得差不多了,瘪瘪嘴,再慢慢咽下。向阳坡几十年未回了,能聊的真的不多。有时候屋子里就只有吞咽的声音,那声音被寂静放大,大到让人惊恐,两姐妹会突然停下来,像发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生物。当然话题终归还是有的,菜场是细脚来的必经之地,也是东一街新闻的发布地。她总是会故弄玄虚地弄些噱头,比如王麻子要娶孙媳妇了。蛮婆一惊,他孙子乳臭未干了,莫不是这年月还兴童养媳。细脚就勾着身子笑,喷了一地的麦粑末说是他的干孙子娶媳妇,人家二十四五了。蛮婆抡起手掌就要打:“烂妇人,就你的嘴会说。”细脚佯装躲闪,但蛮婆的手也就是做做样子,哪里肯打,到老了,能有个说话的就不易,蛮婆欢喜着呢。一早就埋在炭火下的红薯这会儿已经焐得烂熟,那股甜香藏都藏不住,蛮婆用火钳掏出来,拍了拍灰,哈着气,忍住烫,仍然是两姐妹各劈一半。热气腾腾的红薯简直是锦上添花,那种焦香是童年的味道,像是经过几十年的流浪终于到达,让细脚都想着跟蛮婆说点贴心话了:“淑,桂珍那婆子还在摆摊呢,她这辈子造的是些孽哦。”蛮婆一愣,深深地叹了口气:“等开春了,我们也去凑凑,该准备准备了。”细脚没应,屋子里又是一片沉默,连吞咽声也没有了,更不要说去怀疑还有另一种生物。如果真有,也就是那头叫八十岁的怪兽了。

要挨到开春其实没那么快,这个冬天尤其漫长,等待开始飞雪、下凌末子,细脚就不再来了。蛮婆一个人守在火盆边,她的眼睛早已昏花,屋子里若是不开灯,她分辨不了白昼还是夜晚。但她的听觉异常敏锐,对火炮声尤为惊恐,有时候在夜里听得一阵急响,她会叫唤老长。老长从隔壁跑来,也不用问,给她掖掖被子拍拍肩:“婆,没事,进腊月呢,小孩放的火炮。”她当然不信,她有判断力,都深夜了谁家孩子还不睡觉,会去放火炮;再说,不进正月,哪家有闲钱给小孩买火炮啊。但她懂事,不再给老长找麻烦,侧过头去,乖乖地睡觉。整整一夜,难以入眠。小城里的风俗,转身离世,都会放火炮,她知道在那一阵火炮声中,东一街又一个人走了。那个人无力去告诉任何人此行的意义,对于这个世界,他其实就如同刚刚点燃的那挂火炮,急促短暂,再怎么轰轰烈烈,到头来只是一阵烟雾,散了也就散了。

清晨醒来,蛮婆特意早起。拄着拐杖,慢摇摇地走到路口,她听到有人敲锣,也闻到了黄烟的味道。她只是想要去验证她的猜想,走的到底是哪一个人呢?那条队伍着实有点长,走得也很缓慢,好一阵子,才看清走在前面抬遗像和拿幡的是王麻子的那两个小子,穿着孝衣,脸上很悲戚。蛮婆的腿有点发软,伸长了脖子再仔细瞧瞧那遗像,那不是王麻子还是谁?满脸的坑,大酒糟鼻子,眯着小眼睛,嘴角略微向上,似笑非笑的样子。怎么就走了呢?一起摆摊头二十年了,除了爱喝点酒,也没听他说过有什么病痛啊。她心里一阵紧缩,拄拐杖的手在发抖,抬丧架的过来,八个壮汉,老长也在其中,咬着牙关一路吆喝着。等到哭丧的队伍跟上来,王麻子的媳妇已哭得呼天抢地,被两个后家的姊妹扶着,也仍然是捶胸顿足,隐约听到她的哭诉:“背时砍脑壳的,你倒是快活了,半斤酒一喝,说走就走,一句话不留,叫我啷个办,叫我咋个活?”紧跟的是王麻子的妹妹,牵扯着两个小孩,从脑后扯一角孝帕捂着脸,哭得跟那戏台上唱苦戏的一样,一哀三叹,挖人心肺。路旁有好事的妇人交头接耳:王麻子不到五十岁呢,哪儿想到会走得这么急,啥都没个准备,买个棺材花高价不说,大小还不合适,只能硬塞进去。蛮婆听得不只是手抖,全身都在发抖,她心窝子里像灌进了冰水,根本来不及去痛惜意外离世的王麻子,去怜悯从此孤苦的王麻子媳妇。她设身处地为自己恐慌起来,她害怕这种毫无准备的转身,她不要来这个世上自己做不了主,但若是要离开,怎么也得考虑仔细有所准备,不能给人留下话柄,更不能留下后患。

一阵锣声后,送葬的队伍逐渐远去。蛮婆抹了一把眼泪,自言自语地说:“这黄烟真够呛人。”

那天的晚饭,蛮婆又坐回了饭桌,德生吩咐媳妇添了个菜。老长的两个孩子也围在她身边,说话的声音脆甜。堂屋里其实有点冷,光线很暗,门缝不时有冷风灌进来,但她仍然很依恋。她说:“倒点酒吧。”老长放下筷子,从屋里拿来瓶包谷烧,倒了四杯酒。端一杯送到她手上,她抬头看了看老长,有些自嘲:“上一回喝醉酒还是在向阳坡呢,是回去给我母送葬,你蛮公也在。天气冷得很,晚上熬夜的时候,我们就喝点烧酒暖暖身,可我母走了,我心里是空的,喝再多酒,也没觉得够,你公呢也不拦我,还一杯接一杯地陪我喝,那次我醉了整整两天。回来后没多久,你公就走了。我成了个孤身子。”

蛮婆把杯子举起来,举过眉间,挡住快要落下的两滴眼泪,说:“都喝点吧,喝点暖和些。”

德生用肘子碰了碰媳妇,媳妇乖乖地端起酒杯,老长也把酒杯端起来。

酒,其实真是个好东西呢,那点热度至少可以在体内抵挡一阵子,不用去害怕肉体灰飞烟灭之时,万事成空。甚至酒至恰好之处,还能感觉到灵魂脱离这副臭皮囊之后的自由和虚幻。这副皮囊用得可真够长,但醉酒之后才觉得时间原是很短的,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就被偷梁换柱,把鲜嫩紧致换成了枯败老朽。

夜里更是难眠了,有一日,老长给蛮婆抱来一罐药酒,酒液呈黄红色,泡着枸杞、红枣、冰糖。说是催眠,要她每夜临睡前,喝一小盅。

躺在狗皮褥子上,被子拉到下巴,那股子酒气浮在唇边,游荡在鼻息里,反倒让人更加清醒。蛮婆把耳朵又伸进黑夜,探出去很远,去抓住一些细微的声音,轻诉,哭泣,责骂,这些声音带着绝望、悲伤的表情,在黑夜里盛开成一朵朵黑色的喇叭花。她收集这些喇叭花,就像在收集自己还存活于世的证据,把它撕开来揉碎了,从那些黑色的汁液里,她又看到了凡夫俗胎体内暗存的毒素。只有在黑夜,人们才会把自己彻底裸露。她很迷恋这些声音,她分析、判断、猜测。但到最终,她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担心某个衰老、脆弱的肉身,当体内所有毒素排尽,正转身离去。火炮声于她,真是如同刮骨割肉。当然,她的担心也不完全是对的,不是只有枯败老朽的身体才有转身的可能。是在某个中午,火炮引爆一阵剧烈的哭声,那声音很近,就在往前十米的菜场,再准确一些应该就是在菜场的尾端了。那里是菜场的边缘地,做的也是些边缘的小生意,箍铁皮桶,卖老鼠药,炸包谷包……每一样,都生机勃勃,实在无法跟转身联系起来。她又是一阵恐惧,想去打听那个具体的名字,一推开门,风就把她可怜的几缕头发从头帕的各个缝隙里揪出来,脸上的皮也吹得晃荡。走到院子她就立住了,她突然很害怕见到熟人。人老了,真是一天不如一天的样儿。



吃午饭的时候,老长的那两个小鬼异常安静,饭后也规规矩矩地坐在堂屋。蛮婆掏出两毛钱搁他们手里,也没见欣喜。她又牵着他们坐到火盆边,给他们讲故事。她庆幸自己出身好,家境富有,父母开明,明明是个女儿身,却也硬是专门请私馆的先生在家里授了几年的学。她讲故事平素两个孩子也是爱听的,可这会儿,他们耷拉着头,没精打采。小的那个趴在她的膝上,忧伤地说:“祖,川棒棰家的幺姑娘今天早上摔死了。他们要回四川,以后没得包谷泡吃了。”她拍了拍他的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的那个挽住她的肩膀:“祖,他们把幺妹裹进篾席,用稻谷草捆起来丢进了河里。”小的孩子还不懂生死,只惦记吃的,大的孩子倒是真切地害怕了,他说的时候,身子分明在抖。蛮婆也在抖,黄泉路上无老少,这大概也是生命最公平又最不公平的地方,但这话她没法跟两个孩子说。她假装啥也没听见,继续讲她的故事,讲朱元璋是个由牧童转世的草莽英雄。

闲着无聊时,蛮婆就掰指头算,再赶两场集,就到了正月。正月一过,天就扯开了,她也该准备准备了。

德生仍然是早出晚归。媳妇一日三餐,缝补浆洗,也没见个消停。老长每晚把两个孩子安顿好后,会陪蛮婆坐会儿,会跟她说说白日里在菜场的见闻。她其实也不爱听,王麻子都走了,川棒棰也回四川了,还有啥好听的。她便忍不住问起细脚,问起那婆子桂珍。老长当然不会骗她,一五一十地说:“细脚婆娇贵呢,怕冷就没出过门。桂珍婆呢还在摆摊,她眼拙了,手慢,就算不再接活,订下的寿鞋也够她赶几个月。”她听了有些失落,又有些不高兴,侧过头去闭上眼睛,再不理会老长。老长也顺势熄了灯关上门,轻手轻脚地回了屋。

整个正月,蛮婆都心事重重,对着最爱吃的扣肉、麻圆生厌,有小辈来拜年,也由着媳妇张罗,连漂亮话都懒得回两句。丧着个脸,坐在堂屋角的铁炉子旁发呆,袖子被烟筒烤成了块硬锅巴,她也没察觉。吃饭时,她会没来由地生气,也不吵,拿脸色,摔筷子。没人搭理,她又干脆装起病来,哼哼唧唧的,几日里不吃不喝不起床。她横竖懒得睁眼,容不得屋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也容不得香火前燃烧的红烛,更容不得柜子上那几簸盖酥肉和扣碗。如此的活色生香、吉祥富足,真是让人难舍,她才不要,对于这些俗物,只有厌恶、鄙弃,才能让转身时少些痛苦。

德生有时会对蛮婆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与叔侄老表们说起,也是一个劲地摇头:“我妈是吃苦的命,就学不会享福,闲下来身体就慌,就得出乱子。”德生说的时候有撇清责任的嫌疑,甚至还有点想讨取人理解和同情的意思,吃喝供着,啥事不做,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蛮婆听到却隐约是骄傲的,知母莫如子,能吃苦这大概也是她在东一街唯一的资本和荣耀了。只是这点资本现已山穷水尽,就好像积攒了半世钱财的人突生横祸,所有的钱财被剐去,再无力去维持起码的体面。她便终于又变得黯然,不知道之前吃下的苦还够抵消她现在多少的痴、呆、傻。德生媳妇少言寡语,在丈夫的吩咐督促下,倒也还是没省过她一顿饭一杯水,当然,谁敢说她背地里不会跟邻里吐苦水,说起蛮婆的不可理喻呢?蛮婆知道自己逐渐成了一个让人讨厌的老太婆,她跟老长说:“人闲了讨人嫌,人老了讨人恨呢。”她忘了老长还一身的麻烦,苦日子可能比她还长。老长说:“婆,有啥讨人嫌讨人恨的?我还愿意像你这样,啥也不做,啥也不考虑呢。”他说得很由衷,像肩上有一万副担子,没有女人顾家,男人其实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过完年,蛮婆就让老长往细脚家带口信,天暖了,坐拢来摆摆龙门阵。细脚也心领神会,拎着个包袱让小孙子牵着过来,还是围在蛮婆睡房里的火盆边,大白天的门关上,拉亮灯。“给你看看这个吧,我早就制好的。”细脚从包袱里亮出一件衣服,红面白边的对襟衣,白边上又绣着蓝色绿色的莲花。“里里外外的三套寿衣我都备着呢,自己不想着,谁替你想啊?难不成转身时,被人随便弄套衣服就穿了去。”细脚得意地说。蛮婆就傻了,以为细脚娇贵怕晦气,原来人家早有准备了,就她还以为自己要活得天远水长的。“你还没做吧,趁桂珍还摆着摊,明天我就陪你去定一套全身的。”细脚倒是义气,说的时候恨不得立马就动身。她点头应着,帮细脚把寿衣又叠进包袱里,叠得很仔细,生怕伤着一丝一缕。

“一辈子也没穿过几件好衣,要入土了,干吗还要讲究?”

“还不是因为这一世苦,想穿得体面些去见阎王,下世投个好人家、好年月呀。真能瞑目吗?这一世就真的丢下了?”

“是回家呢,走累了,走不动了,就该回家歇歇了。”

两姐妹肩靠着肩,一问一答,心里从来没有如此宁静安稳过。这辈子其实真是短呢,短到只够从向阳坡走到东一街,短到只剩下那一身寿衣、一口棺材。

第二天一早,蛮婆就拄着拐杖跟老长一起出门,细脚在菜场口候着。两姐妹颤悠悠地朝桂珍家走。一个一百米左右的斜坡,歇了三次。细脚打趣:“在向阳坡时,你还老欺负我,这会儿,我只要轻轻一推,你就滚下坡了。”蛮婆站稳了脚,换了口气,方才回她:“不用推,你吹口气,我也会倒下。”细脚就朝她咧着嘴,双肩抖动着,龇着的两颗牙齿锈迹斑斑、摇摇欲坠,像口黑洞外守着的两匹老兽。蛮婆不寒而栗,脸上的肌肉扯了扯,又迅速地收住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桂珍家。摊就支在门口,一个大案板。桂珍戴着个老花镜,驼着背,缝着手里的寿鞋。案板下烧着炭火。四周围坐着几个老妇人,面生,年纪都差不多,背后都跟着头叫八十岁的野兽,指不定那天就命丧其口。细脚拉着蛮婆也坐了下来,坐在桂珍的对面。这时,蛮婆才细细打量,桂珍脸上的皮在往下掉,五官也模糊了,但是眉眼里那股味儿还在。算起来也有一二十年未见了,这条街其实是东一街的分支,离得很近,但她怕,没来由地怕那些鲜艳夺目的寿衣寿鞋,她愿意绕着走。

此刻,年轻寡居所拉响的警报声在桂珍这里早已解除,女人们这会儿已成了同盟。用报纸剪成的鞋样,贴在白布上,老妇人们各自拿着自己的尺码,沿着鞋样小心翼翼地剪着。蛮婆忽然有些紧张,这些年她和桂珍一直被东一街的人们相提并论,她自己也时常会装作不经意地去打听桂珍的境况,有时候她觉得桂珍就像个谜,实在无法把那么一个静雅的人儿跟那些阴冷的丧葬物品联系在一起。她也曾想象过,像跟东一街其他妇人一样,找个不那么打紧的时间,不露痕迹地跟桂珍搭搭话,说不定也能对上脾气,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可就算是在菜场里逢着,桂珍一个人提着菜篮微微一笑,便匆匆而过。好容易光顾一回小摊,她话都到了嘴边,桂珍却笑着把提前备好的零钱放到她面前,拾两颗皮蛋就转身而去。她敢保证,桂珍这辈子根本就没体会到过逛菜场的乐趣,不会明白女人间的很多秘密就是在菜场里交换的,女人间的友谊就是建立在一瞬间的信任之上。现在,桂珍就坐在对面,身上已没了姿色做掩护,所有的距离都随之失效,她倒真不知该说点什么了。细脚拍了拍她的肩走到案板那头,凑在桂珍耳朵边:“蛮婆啥都没准备呢,要做整套。几十年的邻居,好歹都请帮个忙。”桂珍抬起头,缓缓地看过来,四周也有眼神在汇集,惊讶、嘲笑都有吧,这让蛮婆羞愧。她是听到的,她甚至都有些憎恶起细脚来,怎么就让她在众人面前突然矮了几分。

“是蛮姐哦。我老了,做不得多少细致活了。你先剪个鞋样,把鞋底纳好吧。”桂珍从案上找来笔和报纸,接着又开始缝手中的寿鞋,跟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温和清淡、惜字如金。细脚也帮着在案上找了些现成的鞋样,让蛮婆脱鞋出来比比大小。

“画的时候可得再收小点,转身了,人是会缩水的。”一旁的老妇人扭过头来小心地提醒,让整个气氛变得肃然。“你们是东一街的吧。”妇人接着又问。“难怪这么近,不赶急。不过,这人谁说得好呢。我的寿鞋是早备好的,上个月我女转身,穿着走了。我备了头十年,年年选吉日拿出来晒。我当初哪里想到,我是给我女在做准备啊。”那妇人声音平和,脸上看不到悲伤,拿鞋底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大手指上冒出血珠,像枚封印。

蛮婆和细脚叹了口气,不知如何接话。其他的妇人们也不禁放下心中的针线,神情变得凛然,对于身后那头步步紧逼的野兽,大家不再是恐惧,而是带着某种仇恨,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痛快地来个你死我活。

大家那剑拔弩张、决一死战的心理,桂珍早已识破,她试图把大伙从压根就不可能胜利的战场上唤回来。她把案上盛浆子的碗猛磕了几下:“竿儿,浆子打好了没?”

大伙一下子觉醒,肩膀懈下来,眼睛都冲着那被叫做竿儿的男人。蛮婆也顺着看过去,才发现案板的旁边砌了口小灶,灶孔前蹲着桂珍的独子竿儿,他脸色惨白,长得惊人,身子也长,即便是蹲着的,却已高过了灶台。

竿儿也不应,慢吞吞地站起来,曲着身子把锅里的浆子舀进碗里。看上去,竿儿又细又长又绵软无力,像个拉长的面人。

细脚悄声在蛮婆耳边嘀咕:“你看那前世来的讨债鬼。”蛮婆在案板下朝细脚腿上掐了下,细脚瞬间噤声。

其实如果不需要浆子,不需要添炭加水,人们完全可以当竿儿不存在,当然除了桂珍。竿儿脸上永远是副躲闪的表情,他的大脑是团稀泥,除了母亲,他对任何人事都没有判断力,但好在他脸上始终保持着微微的笑意,卑怯、示好,像个不具备丝毫攻击性的软体动物,即便失去母亲的庇护,谁又忍心让他为难呢?

细脚的心是狠了点,就是平时跟蛮婆说起竿儿,也口口声声唤着讨债鬼。蛮婆倒是心疼,竿儿打小她就认得,跟德生同岁,身体羸弱,又不长脑子。东一街的男人们对桂珍牵肠挂肚,可就连那嘴上的便宜也不敢讨半分,一个竿儿就能让他们望而却步,谁都不会糊涂到往那火堆里跳。

蛮婆想,这些年,自己不肯服老,一半的原因是在老长身上,她想帮衬他一把,而桂珍大概也是如此,因为竿儿,不敢老去。

案上新添的浆子冒着热气,剪好鞋样的妇人,伸个手指在碗里蘸了蘸,均匀地抹在白布剪成的鞋样上,一层层地贴上去,压平了,晾在案板上。心急的妇人,拿着刚压平的鞋样,伸进案下的炭火上翻烤,浆子的水汽从棉布里跑出来,站到火焰上去跳舞,前仆后继般化身白烟,飘散到空中,像一个个结扣锁住了一个下午的时光……

二月的好天气没几天,接连下了几场冻雨,欲走还留的寒气更是料峭。蛮婆连续几日都没出门,心里惦记着那还未完成的寿衣寿鞋,让老长托话给细脚歇几天。德生和老长的生意也未有新的动向,一个仍然是拖着透支过度的身体打点零工,挣些零碎,剩下一个也还是在菜场里插诨打科般做点杂务兼顾着两娃,日子将将就就地过着。

屋外头淅沥沥地下着雨,屋檐沟上垂着雨帘。蛮婆坐在饭桌上,数着饭粒往下咽,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德生和老长对话了。她问:“柴房里没漏雨吧?”老长嘴里含着菜,胡乱地应着。她又问:“我那副棺材可是用毡子搭好的,没驻虫吧?”饭桌上就安静了,媳妇看了看德生,德生把碗放下,蹙着眉:“妈,新年才开始呢,说那些不吉利的干吗?”语气都带着点责怪的意思了。她忍了忍,没再往下问,都烂肚子里吧,转身了,谁又晓得是怎样受人铺排的呢?就是强了一辈子,到头来也还是身不由己,听天由命。

到了夜里,人又软弱了,还是会胡思乱想。趁着老长过来放暖水壶时,蛮婆又无助地瞪着眼睛,扯着老长的衣袖说道:“长啊,你夜里别睡得太沉,我走的时候,你不能不在。你要送我啊,一直要送到山上,要看着下棺掀棺,要记得别把眼泪洒在我身上,我还想求来世来看你呢。还有,他们给你撕孝帕你记得不能要,你到时取我头上的这块白帕就好了,你戴着,赶婆的寿元呢。”说的时候,因为害怕,眼泪没止住,鼻涕也在往下流,嘴里又咸又黏。她陡然厌恶起自己来,怎么就变得这么贪生怕死了呢?老长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平静地说:“婆,你放心,真到了那天,我都听你的。”老长不回避,也不规劝,语气里像是长了一根刺,倒让她又变得清醒冷静了。待老长回屋,蛮婆又好生地想了一回,对于死亡,到最后其实就是一个人的战斗,除了她自己谁也感受不到那头野兽时时刻刻带来的威胁,而自己虽是早年守寡,受苦受累,但好歹也算是儿孙满堂。和桂珍一比,这一世,她活得一点也不冤。

给自己寻到几分安慰后,蛮婆便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蒙眬间似乎有人进来,无声无息的像个影子。仔细辨认,是细脚,颤颤地坐到床尾跟她叹气:“淑,我昨晚起夜,骨头发软,摔了一跤,怕是再也爬不起来了。”声音像刚从冰窖里冒出来,还挂着霜。她想起身看看细脚的腿,但浑身无力,继而把手向前伸,想握住细脚的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她又张开嘴试了试,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她着急得泪流满面。四周,陷入可怕的寂静,连细脚也不说话了,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少顷,细脚站起来,转了个身,融进无边的黑暗里。

这个像预示一样的告别让蛮婆想到蛮子走的那晚,也是夜半时分。她还在睡梦中就见他推门进来,祼着身体,白泡泡的,全身浮肿,那张脸跟个汤盆一样大。她心里害怕,不敢细看。蛮子说:“遇上漩涡,我们船上所有的人都掉进了乌江,这样走倒也还干净利索,只是你就有苦日子过了。你可记得,不要花冤枉钱来找我。”蛮子垂着头,又沮丧又不舍,她心疼得很。不就是翻船了吗,不就是怕花钱吗,她一个身子投进江里,她这条命也不要了,还怕寻不到他?她忍住害怕,起身想抱住他,一伸手,空的,手里只有从窗外钻进来的一抹冷冷夜色。起尸是在半月后,从上游漂下来的不明物体,被一只渔船上的孩童发现,才把蛮子的尸骸打捞起来。东一街就在河岸上,有住户早听得有人叫唤,趴在窗户又看了个大概,纷纷往河边跑。蛮婆也听到了,只恨没长对翅膀,三步并作两步跑,一只鞋子飞出去,也顾不得。不敢看,却也还是看了,比在梦中见到的样子还要可怕,那哪里还是个人,分明就是坨怪物,是坨发胀到快要爆炸的肉弹。不能看脸,看了也分不清五官。有人眼尖,说:“右手是六个手指头,是蛮子咦。”她其实早就认出了,她庆幸找到了他的尸骸,但她又祈祷大伙不要那么聪明,不要发现,不要让蛮子给街邻留下活生生的水打棒形象。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几个胆大的小孩从人缝里钻进来,挤到她身边,带着认真求证的姿态去找那长在右手的六指,果真是木已成舟,舟已覆水。蛮爷成了水打棒,小孩们忍不住叫出声来是六指,是蛮爷,蛮爷是水打棒。大人们气急败坏地把孩子拖出去几米远,只听得一阵责骂和哭叫。桂珍也赶来了,还没走进人群就跪倒在河沙上捂着脸痛哭。刚刚还在替蛮婆难过的街邻们抽了抽鼻子,悄悄地抹了把泪,轻声道:“这人是死是活,蛮婆好歹已见着了。桂珍都不知道她家那口子漂去了哪里,再过半月不起尸,怕是都喂鱼了。”蛮婆当然也是听到的,她和桂珍又连在了一起。她手上只多了一具尸骸,除了让蛮子把水打棒的名号坐实,没有任何优势。此后,她和她一样地孤苦无依,一样地把自己当做男人来存活。

噩梦重温,黑暗中的蛮婆用力拍了拍板壁,她叫唤睡在隔壁的老长,她不要一个人去面对一场潜在的死别。老长最会说话,也许他会告诉她,梦其实没那么应验,要不然谁还去求神问神,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可隔壁安静极了,怎么也等不到回应,角落里那头野兽不知心怀何胎,突然走过来,离她只有两尺的距离,那泛着绿光的眼睛里竟有些温柔。

迷糊糊地挨到天亮,蛮婆被一阵急促的火炮声惊醒,声声都炸进了心窝,炸得五脏六腑血肉一片。她挣扎着起床,走到院子里。老长急火火地从菜场里赶回来,到底是没敢瞒她,丧着脸说:“婆,前晚我细脚婆起夜摔了跤,加上这天变脸快,冷冻大,等人发现时,身子都硬了一半,没能熬过来。”她仰着脸,长叹了口气:“走了也好,也好。”

细脚一走,蛮婆身子骨就彻底软了,一把老骨上附着的那点皮肉皱巴巴的,能拧起半尺。放在桂珍那里还未完成的寿衣寿鞋就由着它去吧,她再也没有力气去谋划如何体面的转身了。屋子里清冷孤寂,角落里的野兽因为如影随形倒变得有点亲近,它看上去有着足够的耐心和自信,并不急于将她捕获,或者因为对她了如指掌,彼此实力的悬殊,它压根就不屑与她交战。它只是在等待,等待蛮婆某天主动放弃这种对峙,甘心情愿地缴械投降。

偶尔蛮婆会到堂屋里扶着墙壁走走,耗上积攒了半日的力气。媳妇见了会忍不住说她得顾着点身子,别摔着碰着了,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她耳朵依旧敏锐,能听得媳妇话里潜在的不满和担忧,当然担忧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如果摔得不够干脆,倒是连累了身边人来服侍。她佯装没听见,像个孤魂野鬼在堂屋里继续游荡。如果老长恰好回来,会陪她说点话,她很珍惜那片刻时光,想象着老长身上携着屋外三月的桃花太阳,声音里还扑闪着对蜻蜓透明的翅膀。

蛮婆会忍不住问起桂珍来,老长也不厌其烦地回答:“摆摊呢。她还能在干啥?摆摊呗。”她当然还是在摆摊。她每天都在摆摊。回答有千种方式,答案却只有一个,桂珍活得好好的。她隐约有些失望,或者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其实一直等待着另一个答案。

某天傍晚,老长提了一包裹回来。一件一件拿出来铺在矮柜上:雪白的寿衣,胸口处用蓝色紫色红色丝线绣着莲花,一朵朵盘绕盛开,清丽、艳绝。裤子也是雪白的。鞋子尖着头,面上绣着红色的寿字。

蛮婆一件件地拿起来,凑在灯下细细地看,那颜色搭配得真好,针脚也匀称细密。从未与桂珍亲近过,但她却没来由地相信,桂珍在给她绣制这些老衣时,一定会把一些旧事缠绕在那丝线里,也一定会有些唯有她俩才能明白的苦痛伤悲,在穿过针孔和雪白的真丝后,终于抵达她胸口,完成一场姗姗来迟的相知相惜。

“婆,竿儿没了,桂珍婆也走了。你定的这些东西,她刚好做完。这是她这一生做的最后一套。”

蛮婆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只是瞬间,又泪流满面。

“婆,没啥好难过的。桂珍婆为了给她竿儿积德积福,做了一辈子的寿衣寿鞋。娘母这一世了结了,才好安心地去过下一辈子呀。”

蛮婆点了点头,默默地走到床边,把身上的瘦骨铺在床上。恍惚间,听得手艺人在敲着梆子,唱着小调带着无数故事,穿过小街。听得屋外边媳妇在和德生说着话,语气是商量和征询,声音里却洋溢着压抑不住的欢喜。德生难得地表示赞同和肯定。一个年轻女子带着被人复述的样貌和品行,正慢慢地走进这个家里。她听得日子在往外长出新枝,听得那头野兽正起身向她温柔地走来,她闭上眼睛,身体变成了透明,如婴儿般洁净,盛不下一丁点悲伤。

[责任编辑 曹海英]

原载《朔方》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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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漠月 编辑: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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