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散文刘汉斌:陪着父亲

 

刘汉斌,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在《朔方》等刊发表散文300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等转载;植物系列散文集《草木和恩典》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4年卷。...




刘汉斌,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在《青年文学》《散文》《北京文学》《朔方》等刊发表植物系列散文300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等转载;植物系列散文集《草木和恩典》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4年卷。

陪着父亲
刘汉斌



1

父亲是农民,也是个手艺人。村里的人把有手艺的人不叫手艺人,而叫匠人,匠人一词在农人的心目中,就是高看一眼的意思。匠人是对一切从事农业之外工种的人的尊称。把抡大捶打铁的人叫铁匠,把拿着錾子錾石磨、石碾子的人叫石匠,把扛着斧子做木工活的人叫木匠。父亲善做木工活,他被村里人称为刘木匠。

父亲不是专业的木匠,他只在农村方圆几十里路上揽工,再远了他不去。工钱不是非得是现钱,白面、黑面、荞面或者谷子、糜子、荞麦等等都可以兑换,实在没有了,等秋后了有啥给啥。专业的木匠嫌在农村赚钱慢,不愿意在农村揽工,他们都去外面赚大钱去了。

父亲在没有木工活要做时依然是个农民,只管种地。村里的土地肥力都相差不多,好的年景里,哪一片土地都是丰收。遇上了干旱,所有的土地都是歉收。无论农活多么繁忙,只要有人来请父亲做木工活,父亲从不推辞。他会在母亲的声声抱怨中,停下手中的农活,从粮房里搜寻出所有工具,擦拭掉落在上面的灰尘,然后手端着铮亮的磨斗,背起笨重的木质工具箱,我拽着工具箱的背带,跟着父亲匆匆离开。父亲在每次离开的时候,总是一脸为难地对母亲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

母亲一脸的不愿意,却不言语,算是默许。

事实上,父亲在农忙的时候匆忙离开,并不是逃避繁重的农活。在农村,过日子全凭体力,而匠人除了体力外,还要花费大心思。不愿意动脑子的人,一辈子只守着土地,并钟爱着土地,无关光景,顺应自然,听天由命。

农村的手艺人少,有木工手艺的父亲颇受众人的尊重。父亲大半生的喜悦并不全是来自丰收的庄稼,这种喜悦只是农人的喜悦,父亲有属于自己的另外的喜悦。父亲的喜悦大都来自在方圆几十里路上的村庄里,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父亲为他们亲手做过的一些家什,大到房屋或大门楼子,小到一根擀面杖或刀柄。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人整体上生活水平都低,一碗飘着清油花花的手擀面,也只有在不同寻常的日子,里才可以吃上。这些不同寻常的日子是指逢年过节或亲朋来访、请匠人破木等,其余的日子都是平常的日子。平常的日子里,春夏的野菜、秋冬的粗粮都是家常便饭。一顿肉,几乎是非沾亲带故的人无法企及的奢望。受人尊重的父亲,总会带着我一同去揽工,我跟着父亲却什么活也不用干,我可以在村庄里任何一个地方玩耍,只要不妨碍父亲做工,不做危险的事情,没人管我。我在玩耍的时候只需要留个心眼,时不时要查看一下主家厨房里的动静,必须保证在每个饭点上准时出现在吃饭的地方,才能保证不挨饿。除了父亲,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这段往事,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人生中最不光彩的一段往事。为此,我也被村里的人赐予一个不雅的名号管狗。在那个人人忙忙碌碌只为肚子的年代,这个名字成了我充耳不闻的绰号。我不太明白这个绰号的真实用意,而名字里带着个狗字,除了父母有意给孩子起名叫狗剩的,那是父母怕孩子不好养活故意起的名字,而乡邻管一个旁人家的孩子叫管狗,那一定是骂人。骂就骂吧,连伟大的人都有人敢在背地里咒骂。他们不怕磨嘴,就让他们骂去。毕竟我总是仰仗着父亲,过着饭来张口,甚至饭不合口味连口都不愿意张的生活。我每每看到一张花儿一样的笑脸、一碗飘着油花儿的面条,我总会高兴得像一朵花儿似的,而且拍拍溜圆的肚子,心满意足。我从那时候就发现人吃饱了肚子,比饿着肚子的时候经得起咒骂。

父亲做工仔细,做出来的木器结实耐用,深得主家喜爱。他做工心实,把所有揽来的活儿都当成是给自己做。每一块木头都是严丝合缝,毫无差池。一块桌面,需要几块板子才能拼接,拼接讲究的是使用刨子的功力、匠人的眼力、木胶的粘力。合缝是个技术活,需要极强的耐心,总看见父亲躬身向前推一刨子,起身提起木板一头,偏着个头,闭上右眼、睁大左眼瞄一眼,这一眼有时候时间长,是端详、是凝望;有时候时间短,只是很快地瞥一眼,就又躬下身推一刨子,再立起身斜着脑袋看一眼,反反复复几十次,每次都是我等得不耐烦了,出去耍上一阵,回来再看时,父亲依然在那里起起伏伏地推着那些木板。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慢工出细活。可是这实在是太慢了。有多慢呢?可以这样说,一定没有哪个孩子会有耐心去看一个木匠花大半天的时间为木板合缝。除非,他和我一样,饥肠辘辘地等待着父亲,只有将木板的缝隙合严了,才可以开饭。

在那个人人动不动就要饿肚子的年代,我却没有太多有关饥饿的记忆。那时候,只要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就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会饿肚子。细想起来,年幼时陪着父亲,那是因为我根本就离不开父亲,离开父亲就要挨饿,离开父亲我肯定长不大。所以在成长的过程中,把父亲对我的关爱全都当成了理所当然。小时候,是父亲陪着我,我也陪着父亲。在那个村子大的天地里,我就是父亲的一个影子。其实村里人都说我是父亲的尾巴,我觉得那是骂人呢,人哪有长尾巴的呢?我的理解应该是影子,因为小时候,我几乎与父亲形影不离,我们好得就像是一个人。假如父亲手中只有一个饼子,他一定会给我,在我没有吃饱以前,父亲只看着我吃,他会转过身去。他把刨子推得很响,用刨子划过木料的声音掩盖住肚子里的空响。我会在父亲推木料的时候,心满意足地离开他一会儿,在他一抬头就能看见我,我能一抬头就能看见厨房门的地方,独自玩耍。


2

小满前后,我特别想去地里看看扬花的麦子。

为了能看一眼扬花的麦子,我特意乘车去了一趟城郊。水浇地里的春小麦已经进入了扬花期。在夏日的骄阳底下,茁壮的麦苗顶着细碎的花儿欢笑。微风中,小麦跳着小麦的舞蹈,麦浪阵阵,将麦子喜迎花季的欢畅,绵延不断地传递开来。

站在青翠的麦地边,长势喜人、花繁叶茂的春小麦,让我禁不住想给山里的父亲打个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说:“山里边的春小麦怕是过不了今年的小满了。”父亲沉默了,我也沉默了,沉默之后,电话的听筒里传来一阵阵急促的盲音,听起来就像是干旱的大地上怒吼的风声。

在城郊长势喜人的春小麦地畔,我突然觉得自己依然还是干旱的大地上一株没有长开的麦子。那是一片被雨水遗忘已久的土地,在很多时候,迫于生计,我也常常将它们遗忘;有时候想起来了,总是先想起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着的父亲。每次想起父亲的时候,就忍不住想打个电话给他,每次都是被父亲远在千里的一声叹息,将我的心弄疼。

我不想让这遍地扬花的麦子,看见我因心疼父亲而湿润起来的眼睛。我转过身去,远处是楼宇的森林,被翠绿的麦田环抱着,富足、安详。

此时,我就站在麦子的中央,我突然有一种在那片楼宇的森林里安一个家的冲动。每年夏天,被翠绿的麦田环抱着,我要彻底告别那种像候鸟一样迁徙式的生活,将父母和孩子们从乡下都接来,与这片楼宇的森林一样在麦田的环抱中,过一种安闲的日子。

小满迫近,水地里的春小麦在结束了它们的开花期之后,裹在外稃中的麦粒开始饱满。我似乎听到了麦粒如同婴儿吸吮母乳时酣畅的声息,却忍不住一声叹息,将我从遐想中驱赶出来。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山里边的春小麦怕是过不了今年的小满了。”这个声音没完没了,让我根本无处躲藏。

父亲一再苍老。只是父亲经年戴着一顶深蓝色咔叽布的帽子,十几年如一日地穿着那件褪了色的毛料中山装、一件被膝盖顶弯了裤管的牛仔裤,使我每次见到父亲总觉得他始终是那副样子。仿佛到了父亲这个年龄,苍老变得彻肤彻骨,却又缓慢得使人不易察觉。衣衫破旧的父亲,背靠着田埂,手里紧握着从爷爷手里传承下来的旱烟锅,蹲在一片接着一片枯黄了的春小麦地畔,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就像是小时候淘气被父亲搧了一巴掌的我。此时的父亲,是被干旱搧了嘴巴子,却又无处诉说。他只有蹲下身去,伸出右手轻轻地,就像平时抚摸我的头发一样,朝着麦地里摸了一把,尽管小心翼翼,可还是抓了一把焦黄的麦叶子。麦叶子在手心里,就像熬罐罐茶用的茶叶一样,一碰就碎了……

我还在乡下的时候,听父亲说过,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满,是麦类等夏熟作物籽粒开始饱满的时节。于是,我从小养成了在小满之前去看扬花的麦子的习惯。

可是,父亲今天突然又说:“山里边的春小麦怕是过不了今年的小满了。”

那天,我回到住处后,又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我本想安慰一下父亲,想给他寄几百块钱,让他买一些面粉。父亲却安慰我说不用担心,家里还有往年余下的麦子。等下了雨,再种些荞麦和洋芋,贴补一下,一年的日月就过了。

我还有话想对父亲说,电话里却传来了急促的盲音,听起来就像是父亲在干旱的土地上紧握犁把破土而过的声音。


3

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就是根扎在农村的一棵庄稼。”

父亲用半生精力呵护着庄稼,只为了在土地上得到一年又一年的收获。而他为我倾其所有的付出,却不仅仅只为了在他们老了的时候,收割我的恩情。

离开庄稼,离开村庄,这是我的决定,父亲迁就了我。他离开村庄前对所有人说过的一句话是:“人老了,就得和儿女在一起,只要儿女们愿意。”

父亲的话意味深长,为什么儿女长大了以后,就不愿意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呢?我们可以和一个外人以婚姻的名义生活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和自己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呢?

父亲只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我每天回到家必须要做的,就是坐在他旁边沙发上,陪着他看新闻。天气预报报过了银川,父亲就一扬手关了电视。他回卧室,我回书房。在父亲轻微的鼾声里,我读书到深夜。

我承认我将父母都接进城里在一起生活,这点私心不全只是为了父母和我在一起,还有主要的一点是,工作和照顾孩子,常使我分身乏术,而父母却可以做得很好。于是,我就动了一些心思。

父亲闲下来以后,很少出门。自从放下铁锹和鞭杆,他仿佛一下子放下了许多,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习惯。

父亲天不亮就起来,茶罐、茶杯、茶叶罐儿倒腾得满屋子响,我说又不下地干活,起这么早干啥,他说到点就睡不着了。我说飞机都晚点呢,你怎么就这么准时呢。父亲笑着说到点就想一口茶。喝完茶,没事干,他就出去走走,我觉得他早起锻炼一下身体也不错。

父亲的喜好却越发地简单了,吃饭喜欢清淡,不吃生硬和冷凉的东西。他只喜欢拉板胡。父亲不识谱,他说自己是睁眼瞎,但是他的手和耳朵一样灵活,一些秦腔曲牌,听一遍就能用板胡拉出来。他的顾虑是,怕拉板胡吵着我。虽然隔着两道门,中间还隔着客厅,但是我依然能隐隐约约听到父亲为了不吵到我,而特意将琴弦不放松的顾虑。我从琴音中隐约听到的是父亲的不安、担忧和顾虑。为了打消父亲的顾虑,我干脆合上手中的书,专门跑去听他演奏,并和他聊秦腔,聊村里的社火,聊每一曲秦腔中的人情世故。很多时候都是父亲在讲,我在听。《杀狗劝妻》《孙安动本》《金麒麟》《火焰驹》《窦娥冤》《红灯记》《血泪仇》等秦腔名剧,父亲如数家珍一般,一部一部地给我讲。由戏剧及生活,再由生活到戏剧,这些戏剧都是我熟悉并钟爱着的。父亲每讲一遍,我都能从中得到一些新的启发,心中对秦腔的热爱就又被父亲一点一点地唤醒了。我迷恋秦腔的唱词,也迷恋板胡的旋律,我索性给父亲伴唱。每天晚饭后,雷打不动地看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看完银川的天气预报,我们就在父亲的寝室拉唱一段。我一唱,父亲就高兴。

我在城市里的收入不高,生活压力巨大,我的房子也不大,但是这些都不足以阻挡我要将父母接来一起生活。在我的心里,父母就是在世的活佛。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每天下班回到家,一进门,面对着迎面而来的老人叫一声爸妈;或者一进门,女儿喊一声爸爸,这是人生极致的幸福。我觉得我是幸运的。

三十岁前,总以为所有的事都是加法,可是三十岁后才幡然明白,那些先前认为的加法,大多成了减法。三十岁后,回到家,有父母在,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是多么美好的时光;三十岁后,叫一声爸妈,就少一次。

我不想等父亲走了以后,才带着愧疚回想与父亲的种种。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将父母从老家接到城里,一家人在一起过。

我们深爱着自己的父母。如果我不选择留在老家,就把父母带在身边,一起走天涯;如果我不选择留在城市,我一定会在老家修葺房子,然后与父母在一起生活。我不想让父母留给我的记忆只停留在儿时,那样是自私的——我们只记住了父母为我们的付出,而没有与他们老年时在一起的记忆。父母一生留给我的最深的记忆,怎能缺少他们老年生活的场景呢?

【责任编辑:火会亮】

原载《朔方》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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