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散文李新立:乡村地理志

 

李新立,上世纪60年代末出生。打工谋生,业余写作。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百家》《中华散文》《美文》《作品》等刊,收入《2008年中国精美短文精选》《2010中国散文年度佳作》等多种年度选本,并有作品被《散文选刊》选载。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作者简介

李新立,上世纪60年代末出生。打工谋生,业余写作。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百家》《中华散文》《美文》《作品》等刊,收入《2008年中国精美短文精选》《2010中国散文年度佳作》等多种年度选本,并有作品被《散文选刊》选载。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我想每个人也跟我一样不甘平凡

我想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我的理想

我想有一天能够跟我的老板

亲切的交谈 聊聊我梦想 说一说我的信仰

(可以吗? 可以吧)

能想就能干 敢想就敢当 作社会栋梁

让自己发热 为前途发光 做模范榜样

要扶摇直上 要一直幻想 想想也紧张

这就是现在想要的理想

我想有一天能够跟朋友抢著结帐

(我来 我来)

我想每个人也能看到我身活美满

我想对所有人说 我今天很忙

明天会更忙 天天都赶场 没白活一场

我是个有价值的人 不是下蛋的鸡 我是李想



乡村地理志 
李新立


巷 子

我家老宅子前面,是半亩见方的田地,平常种些萝卜白菜一类的蔬菜,有一年我看见还长出了大片青稞。青稞的芒很硬,我很少接近它们。这块地后来修了两道院墙,将老宅子的大伯和五叔另了出去。这块田地下面,一条狭窄的小道由村庄的腹地通向北山。村庄里,人们都把它叫巷子。

巷子朝向北山,左手紧靠养猪场。听老人们说,原来没有养猪场的时候,左手也是一片田地,长满了树木,有榆树、槐树,中间夹杂着一棵杏树。农历五月,这里花香浸润、蜜蜂舞蹈。养猪场修起来,就占去了大半田地。我亲眼所见,养猪场的外墙上铲出了一平方米大的很圆的圆,用白灰水涂了,写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等字。白底黑字,很是扎眼,字是用锅墨写的。右手巷子的墙壁有一部分用石块垒起,石块灰青,面子光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石缝里有指头粗的榆树蹿出,尽力向上。大多地方土块掉落,碱蚀得厉害。有一些表皮泛着白霜一样的东西,人们说那是硝土,会有人收集起来,炒熟了,与麦麸做成炸药,到来年初春开桄耕种时燃放。墙壁上还有碗口大的窝窝儿,掉落下来的土十分细腻。细土上如果有豌豆大的小坑,按照从别人处得来的经验,就可以判断里面一定有蛆一样的小虫子。虫子肯定有学名,我们只叫它麻麻糊儿,也不知道这几个字到底怎样写。麻麻糊儿是一味药材,把它们炕干了,研成末,贴在脖子上,可以治疗甲状腺肿大。那时,娃娃们经常患这种疾病。这类土方,大约也没有进入药典,是乡亲们的发明创造罢。但捉麻麻糊儿也有讲究,要嘴里反复念叨“麻麻糊儿出来,我不捉你”,然后连同细土抓到手上,摇落细土后,它们才能出现在手掌里。

巷子在大家的口头和日常生活中有些神秘。有月亮的晚上,大人们尽量绕开巷子行走,有人告诉大家,那里有白胡子神仙出没,并且还戴着草帽、打着灯笼。在关于神仙的启蒙中,似乎神仙皓发白衣、执白银般的拂尘,方显规范,就像仙家洼子的神仙一样。但有月亮的晚上他们还打个灯笼,并且戴了草帽,就显得不伦不类了,让人发笑。可你不能笑,大家都这么说,小众就得服从大众。好多事情历来如此,不论错对。如果不幸撞见,就会得病。于是,由此延伸,巷子成了通鬼神的道路。谁头疼脑热、浑身乏力或者呕吐失眠,那就是冲撞了晦气的东西,便先不用去请良医,而是自作主张送冲气。我经过巷子时,常常会看见人们送冲气时留下的痕迹,比如纸灰和没有燃烧完的老香,有时还会看见草人儿、破笤帚。通常,看见这些东西后,我会学着大人的样子吐三口唾沫,绕开它们。

但我会看见祖太太把这些沾有晦气的东西拾起来,扔得老远,也不见她得过什么病。是不是她的身上已经沾染了过多的晦气,才有了免疫力呢?是不是她身上有了晦气,人们才很少和她说话,她也根本不和乡亲打招呼呢?没有人主动告诉我,当然我也懒得去问。

祖太太家的院落在巷子的东南,出门也要通过巷子。一个傍晚,只穿了破背心、光着腚的我在巷子里刨开细土,专心捉麻麻糊儿时,有人抚摸了一下我光溜溜的脑袋,捏了一下我的耳朵。那是祖太太。她个头高大,身子挺直,样子显得有些倔强。她黑色的偏襟衣服上沾了些柴草,头发浓密,可却是一团苍白。我没有看清她的脸,她就扭着小脚朝家的方向走了。但我看清了,她的左手上捏了几根小枯枝,而又不时弯下腰去,将巷子里并不被人注意的柴草拣起来。

祖太太摸了我的头,我必然惦记在心里。母亲散工回来,我告诉她这个消息后,她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这让我有些失望。

秋季,小麦上场。大约是临近傍晚,我又到巷子里玩耍时,再次遇见了祖太太。三四个背枪的民兵,明显不是本村的,他们推着祖太太从巷子下来,到了瓦窑坪。我看到祖太太走得很快,尽力避免后面的推搡,但她仍然被他们在头上插了一把麦草,将扭到身后的胳膊往高处提了又提。我生性胆小,赶紧躲远,惊讶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村西边的大路上。

后来,也就是我长大几岁,略知道了些发生在祖太太身上的事情。应当说,用书面语我们应当称呼她为曾祖母。土改时,曾祖母家被划定为地主,她自然成了地主婆。上世纪70年代初期,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其实是两条互相交汇的生活主线。在我们村庄周围,批斗大会和农业生产一样,是村庄的常规内容,好在没残酷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听说周围的几个村庄,竟然只有富农,却没有地主。于是,为了使斗争的规格高一些,曾祖母偶尔还要被借到别的村庄去批斗,或者去陪斗。我在巷子里看到的一幕便是如此。

我也终于明白,我能在巷子里见到曾祖母,那是批斗结束后,她被遣送了回来。难怪,她显得十分疲惫,走路一摇一摇的,万物晃动着一般。



瓦窑坪

从东北山腰下的老宅出来,穿过老巷子,就到了瓦窑坪。从我记事起,只知道大家把这块平展展的地方叫瓦窑坪。可有一段时间里,千真万确没有见过一页瓦,哪怕是碎瓦。

瓦窑坪在村庄偏北,周围环绕了几座院子。早些时候,靠东边的高处,有一个十几平方米见方的涝坝,雨季时节,常蓄满了水。但不热爱洗澡却喜欢戏水的娃娃们,很少在里面玩耍,主要是担心被人看见裸露的身体后而被笑话。冬天结了冰则不一样,如我般的娃娃们,除了在冰上打哧溜滑,还在上面打陀螺。陀螺一定要在尖端钉了钢珠,至少得压上枚图钉,才能保持长时间借力自动旋转。后来,涝坝消失在路面的拓展中,但痕迹依然可见。我略明事理后,曾经站在它隐约的遗迹边,若有所思,样子尽管有些不易让人理解,但我真想到了一个事实:涝坝的需要,不在于其他,真正的目的在于生产青瓦时用水所需。这个重大发现,是否写进了小学老师布置的作文,现在回想不起来了。

两棵柳树,涝坝不在了,它们紧靠在一起,还是坚持站立了几年。这两棵柳树据我估计,是在修筑涝坝时顺手植下的。一棵柳树就像一个穷人,只要给一坨地方,就能扎根生长,加上它的身旁有水,便很快长高长粗,与同龄的树有了天壤之别。姑且不计它们和其他柳树一样带给村庄的绿意,它们所带来的乐趣倒可一提。比如春天,它们的枝条完全苏醒,尚未发芽时折下来拧一下,皮和骨分离,掐出匝长,从一端搭口吹气,便可发出高低不同的声响。书中所谓柳笛,不是别物,指的正是它。深春仲夏,枝条繁茂低垂,常有黄鹂出没,那时才能明白“两只黄鹂鸣翠柳”的意思。后来,涝坝没了,树也慢慢老去。

一棵杏树几乎插在瓦窑坪的中央,不管春夏秋冬,它的身上都留下了娃娃们攀爬的痕迹,可它活得精神,秋天时,照样把果子挂在树叶间。那个名叫东东的娃娃,多次强调说是他家的,我们也没有理由不承认是他家的,因为杏树距他家的院子很近。好多树都是自生自长的,按照村庄默认的习惯,哪棵树自己生长在谁家院前屋后,所有权就归谁家。东东娘也经常从门里出来,用很不友好的眼光扫视大家。后来,我们打杏子的瓦块落在了东东家的房上,东东娘提了棒出来边骂边驱赶大家时,我认识到树并不是东东家的,只不过是他娘怕娃娃打杏子时打烂了他家的房瓦罢了。

杏树挡路。拖拉机、汽车、马车在瓦窑坪调头时,明显觉得它多余,也因此它的躯干上留下不少铁器擦伤的印痕。可村庄里的好多人觉得它并没有妨碍到什么。千真万确,它的确没有妨碍什么,并且发挥了许多树虽然具备却不能发挥的作用。村庄里,每年有那么几个晚上,会放电影。银屏的一侧就可借杏树的躯干固定起来,大喇叭也挂在杏树上。除了《地道战》《平原游击队》《渡江侦查记》等等,我还看过戏剧片《穆桂英大战洪州城》和《卷席筒》,好像一个是黄梅戏,一个是豫剧,不像我们西北的秦腔浓烈,但没有人离开过,就是喜欢那些人人儿。穆桂英和杨宗保结婚,很快就生下了杨文广。有几天里,一个问题困扰着比我大一点儿的小林:“两个人没有见进洞房呢,咋就生了后人?”我回答不上,但很快从更大一点的伙伴那里得到了答案:“你没有长眼睛啊,人家两个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就等于进洞房了。”穆桂英和杨宗保武艺高强,有那样的结婚仪式,我们娃娃是深信不疑的。

瓦窑坪自然是大众场所、公众平台。我记事时,东南边挖了个圆形大坑,说是沼气池,里面堆下去了不少牛粪,上面用水泥板盖了,引了个塑料管子,伸进了瓦窑坪附近的养猪场,可最终没有见沼气燃烧起来,只有呛鼻的异味儿。后来,圆坑改成了长方形,就是饲料培育坑,扔了许多枯枝烂叶,据说是牲口吃的美食。可奇怪的是牲口们不好这一口,也罢。夏天的傍晚,就有一些人围在坑边,闻着那味道聊天,话语充满了一个时代背景下对日子的幸福感。坐在杏树下的几个女人不一样,先是说笑,很快吵了起来,接下来是大声质问,然后互相撕扯,长长的头发经常受罪。男人们看着这光景,不去拦劝,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事情不会就此罢休,第二天,当事者必然会扯上第三方,到瓦窑坪三头对六面,当面说个清楚,必须搞个明白。那时节,村庄里没有通上电,我揣测大家都得有个消遣的去处。后来通上了电,有了电视机,但瓦窑坪仍然是热闹的地方,一到傍晚,甚至中午,总有几撮人围在一起,不是说话,就是下棋。

瓦窑坪就是烧瓦的地方,大约在我出生前就建好了。又因为了走路的需要,瓦窑显然选错了地方,没有几年,又在我没有出生之前,被搬迁到了村庄北边的沟口。那时,我去镇上上学或者从镇上返回,迎面的正是新瓦窑。又是一个问题:我还是没有见过新瓦窑烧制出的瓦,倒是看见了许多堆积在沟边的废瓦。这不是我关心的,我最关心的是瓦窑坪上的瓦。瓦窑坪西边的埂子上长满了冰草,胡子一样齐刷刷地朝下扑了去。埂子上有个二台,如果捉迷藏,那是我一定要去藏身的地方。二台前有两三棵榆树,长得高大茂盛。大约在我五六岁时的一个夏天,榆树上正好挂满了榆钱。雷雨之后,串串榆钱显得更加厚实肥胖,散射着粮食一样的诱惑。饥饿使我忘记了大人关于安全方面的叮咛,我站到了二台上,将手伸了出去。最后,我攥着榆钱从二台上掉了下去。

我在炕上昏迷了三天,喝了不少童子尿才醒来。浑身酸痛,头上几个大包没有消肿的意思。活下来的我,多少年了,最后不得不承认,二台下面的土里,就深藏着不少坚硬的瓦块。



羊路咀

这是一条由村庄通往北山的路。从字面上看,那只是羊可以行走的山路。这条路以前的具体状况,我没有询问额头布满皱纹的长者,但我知道,它陡峭、漫长、狭窄,蛇一样从山下艰难地扭向山顶。除了字面上的意思,靠近山顶,真建有一座羊圈。它东面的墙壁取之于山壁,也正是羊群休息之处。其他三围,都是筑上去的土墙,高过一丈,宽近一米,似乎野物很难攀爬,也难以在坚硬的墙壁上打洞。羊圈建在山上,自然有它的好处,可以将羊直接赶上山坡吃草,羊圈里的粪可以就近送到地里。

放羊人是小满爸,我们就有了接近羊圈并且进去一探究竟的机会。还没有到羊圈,就有羊膻味弥漫在空气中,像讨厌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羊圈的木门十分简陋,只搭了稠密的木栅栏。羊群出去后,外面反插着。进去,院子里铺了没有收拾的羊粪,黑豌豆一样,也有一块一块的羊尿,色黄难闻。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进入小满爸的小房子,门上是挂了锁的,好像是固牌的,如果不对它破坏,很难打开,我们把它称作“将军不下马”。小满有钥匙,他得利用闲时间给他爸把吃的东西送进去。

小屋真小,如果是大人,屋顶几乎能挨到头顶。窗户闭着,使小屋更加黑暗。由于空气不流通,屋子里除了羊膻味,还有小满爸的汗腥味,与旱烟味搅和在一起,怪味浓重得能将人掀翻。适应小屋的光线后,可以看见墙壁上钉了几个木橛子,其中一个挂了盏马灯,上面的油污使它的样子极显陈旧,另一个上挂了把土枪,这是小满爸晚上专门用来吓唬凶猛野兽的,但也不能排除他在深夜带来的恐惧下,鸣上一枪给自己壮胆。据说,半夜常有野兽出没于羊圈附近,它们和人类一样饥饿。春夏秋三季尚不注意这些,尤其在冬天,一场大雪停止后,天亮,从雪地的印痕上,就会看见羊圏外围走过了几只野兽,甚至还会看见它们尝试着刨土墙的痕迹。

一个木橛子上挂了只布袋子,那是小满爸装馍馍用的。我们翻动口袋时,意外地发现了重大秘密。口袋里竟然有肉,这可能是兔子肉或者野鸡肉。我们还小,吃肉的经验不多,一时判断不出来。于是,小满哭了,边吃肉边说他要回去告诉娘,爸在山上享福,背着他们吃肉。肉也在我的嘴里,随声附和时话语就有些含糊不清。可我支持小满的态度是明确的。那时,除了过年村子里集体杀只牛分给大家外,平时谁家还能有肉吃?

羊路咀的路窄小,那是事实。我记事时起,每年到夏秋收割时,挂在墙上的广播匣子就会发出电磁的杂音,然后队长会用足了劲儿喊,哪些人准备好绳子去羊路咀背麦子,哪些人去山后面割荞麦。我一出门,透过树枝,就能看见壮年们背了好大的一捆麦子从上坡上下来。收胡麻是这样,收荞麦也是这样,只有收洋芋时担挑驴驮。驴有失前蹄的时候。有次下午发过雷雨,下得不多,但路面潮湿。一头驴就滑倒在半坡上,驮在背上的口袋滚了下来,摔开了紧扎袋口的绳子,深窝粗皮的洋芋扑棱棱从高处蹿到低处,最后这些公共的粮食成了私人的锅中餐。一直到土地承包后,路被挖宽了一些,能容得下一辆架子车通行。羊圈也废弃了,成了谁家的承包地。

我家有块地在羊圈下面,种洋芋,种小麦,轮换着倒茬。我父亲专门购买了新架子车。我们弟兄起初为了抢先使用新家具,劳动的热情十分高涨。山上山下跑几遍,浑身没有了力气,再也不去争抢架子车,开始互相动员推让了起来。

我们行走羊路咀,那是生活的必须。有些人就是为通过这条路到达村庄。比如我的姑奶奶。我有三位姑奶奶,有两位每年要通过这条路转娘家。她俩嫁到了宁夏。外人听起来甘肃与宁夏跨省,路途十分遥远,事实上两省互相搭界。我们和姑奶奶所在乡镇也互相搭界。我能听得懂她们讲古经的时候,她们的额头上都已经有了皱纹,头发里有了白丝。可我的概念里没有衰老二字。农历的六月底,要不七月头,我们就站在瓦窑坪上张望,张望啊张望。回家后有所无力地抱怨:“姑奶奶咋还不来呢?”大人们说那是地里的粮食还没有收上场呢。张望几次,就不去张望了。出门玩耍或者放学回家,一进院门,就能闻到不一样的气味。肯定是姑奶奶来了,但我们不会兴奋地喊姑奶奶,而是喊:“抢大个杏了……”二位姑奶奶家的院子里,都栽了杏树,杏子叫七月黄,个大味甜。她们把杏子装在一个小篮子里,一到娘家,就摆放在空荡荡的面柜上。当然,姑奶奶一般不会同时来,这样,我们享受温暖的时间就会长久些。

只是在近十年里,姑奶奶都相继去世。她们疼我们,她的孙子们都取了和我们弟兄一样的名字。惭愧的是,现在才想到她们的小脚丈量那几十里山路的艰辛。

再后来,父亲也老了。说实话,我没有发现他的老,假如不是父亲亲口告诉我说他老了,我不会相信他老去。我没有想过亲人会老去。

我说过,羊路咀上有我家的土地,不仅如此,羊圈的西北下方,还有我们李家的祖坟。每年清明时节,我都要回家扫墓,其实风俗习惯是撒坟纸,不会像一些地方那样,去清理坟区的杂草。有一年清明,父亲突然提出要我跟着他提前上山,然后在山上等待其他人到来。我跟在他后面,缓慢上山。他会停下来,指着远处的和附近的坟墓,对我说那是谁家的,里面埋了谁,以前他们家日子过得如何如何。他是很少说这些的,虽然现在提起这些,但我也没有觉得有丝毫的奇怪。我应承着,依然跟在他的身后。走到羊圈下面我家的地里,这里与我们家祖坟还有些距离,父亲停下脚步,打量着地形地势,指着一处地方,说:“我可以埋在这里。”

父亲去世后,我们违背他的意愿,没有把他埋在那里。但那块地方我一直记着。



大 路

大路在村庄西边,从西山腰通过。大路不大,两三步宽的样子。我思前想后,觉得这条路实在与村庄没有关系,尽管西山有村庄的土地,可也不用走这条路。唯一能解释通的是,它只是为了方便别村人通行,才开了这条路。“大路朝天,各自一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大路,也就有了公路的味道。

大路与村庄没有密切的关系,不等于与任何人和事没有牵连。大路的上方,山的坡度大,土地贫瘠,若是种上小麦这样的主要农作物,用乡亲的话说,连种子都收不回来。于是,便在稍好的田地里撒下了糜子和谷子。这类作物未列入公粮上缴的范围,只要多少有些收成,就可填补大家的口粮。坡度更大的地里,种植着几十亩紫花苜蓿。它们和粮食一样重要,作为较好的饲料,从春到秋,它们被铡刀切成匝长的草节,填充着牛马等牲畜的胃口。就连冬天,也需要它们来做补充饲料。深秋时,苜蓿像收割粮食一样割倒、风干、摞起来,同样铡成草节,掺和在麦草饲料中,供牲畜们过冬。

紫花苜蓿也救人命。春天,也是村庄青黄不接的时期,西山承接阳光最早,苜蓿发芽也就早。谁知道大家对它们期盼的心情有多急切呢,它们长出地面的时候,几乎众人皆知,用不着奔走相告,用不着约好时间,而又不约而同地拿了小铲、提了小笼,中午或者傍晚,撒进了苜蓿地。

苜蓿芽是好东西,稍做清洗,家家待糜面沫糊快熟了时,抓一把扔进大锅即可。如果奢侈,可在开水中涝一下,去除草腥味后淋干,放到盘中,撒点盐,浇上浆水就可食用。如果不嫌麻烦,可以撒上能看得见颜色的少许面粉,做成菜团子也很不错,吃起来柔筋筋的,即便是嚼得两腮发酸,也是有滋有味。同伴小林家经常吃菜饼子。他有些结巴,但好炫耀:“我,我家有,白,白面馍,馍馍。”动员他拿了来,我们四五个人撕开分了,却吃出了浓重的苜蓿味道,所谓白面,也不过是在菜饼上撒的一层麸皮而已。就这,小林付出了被他妈一顿饱打的代价。

如今的人,尤其是城里的人,吃苜蓿芽算得上奢侈不易。那是图新鲜,求个所谓的绿色环保,吃出的滋味自然与过去大不一样。

村庄的人去西山经上弯路抵达,上弯路有能容下一辆架子车通行的山道。娃娃们去西山不会绕那么远,而是背着看护庄稼的老人,穿过村子西边的田地,到达大路,然后爬上地埂,到达那些苜蓿地。盛夏,宛若薰衣草的紫花苜蓿开得正欢,紫得晃眼。天气大好时,蚂蚱们隐藏在其中,瞿瞿振翅,不知疲倦。我们蹑手蹑脚地朝声响处缓慢推进,趁其洋洋得意时将其捕获。装蚂蚱的小笼子用麦秆编成,样子好像对接在一起的尖锥体。回家挂在房檐下面,有月亮的晚上,听它们鸣叫,内心竟然十分安静。这些苜蓿地里的花香,这些苜蓿地里的蚂蚱的鸣叫,想必给夏日不少口渴的行人带去过不少清爽和愉悦。

走大路的,与村庄不相干,与村庄的人也不相干,只是走自己的路。在大路上行走的,有男有女,站在村庄就能看见。只要看见,娃娃伙儿们约好了,扯着嗓子齐声喊:“大路上走着个穿蓝的,肯定是个当官的;大路上走着个穿新的,肯定是个相亲的。”这些谣语,如果是方圆几十里的人,听见了也就一笑,他们早就耳熟能详。若是陌生人(那时上山下乡的外地人不少),会站下来,饶有兴趣地听着。当然也有例外,也有不爱听的人,他们会边走边骂:“人碎的很,还骚情得不行!”如果看见一男一女,或者一位年轻女性,娃娃伙儿们便模仿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花儿调:“大路上走着个尕妹妹,把你的脸蛋儿转过来。”走大路的那女性想必脸上飞红,便走得飞快,娃娃伙儿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大路长,连接着北边山口,通向西南边的另一个村庄,我们叫它西村。村小学就建在西村里。上学时,我们由村庄内的小道西行十来分钟后,村庄的路会和大路、西村的道路交汇,它们极像玩耍过的弹弓;当然,我们认识拼音后,觉得更像大写的Y。所有的道路都是互相交织、互为贯通的。小学五六年的时光里,我们都会从大路与西村交汇处经过,却从来没有上去看看上面究竟是啥样子。当我们计划某一天放学后去看看时,我们却突然不喜欢大路了。原因简单却又莫名其妙。西村的一位女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喝农药死了,她就埋在了三岔路口处的地埂上方。她是外地人,嫁给了西村有头面的人家。我们见过她,收拾得干净,长得好看。她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责任编辑 漠 月]

原载《朔方》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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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漠月 编辑: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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