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散文鲁兴华:一双红舞鞋

 

鲁兴华,女,宁夏作协会员。出版文学作品集两部。短篇小说《一只羊的独白》《旅途》获梁斌小说奖, 另有散文《没把婆婆当妈看》获2009年中国百篇散文佳作奖。...





作者简介

鲁兴华,女,宁夏作协会员。出版文学作品集两部。短篇小说《一只羊的独白》《旅途》获梁斌小说奖, 另有散文《没把婆婆当妈看》获2009年中国百篇散文佳作奖。

我想每个人也跟我一样不甘平凡

我想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我的理想

我想有一天能够跟我的老板

亲切的交谈 聊聊我梦想 说一说我的信仰

(可以吗? 可以吧)

能想就能干 敢想就敢当 作社会栋梁

让自己发热 为前途发光 做模范榜样

要扶摇直上 要一直幻想 想想也紧张

这就是现在想要的理想

我想有一天能够跟朋友抢著结帐

(我来 我来)

我想每个人也能看到我身活美满

我想对所有人说 我今天很忙

明天会更忙 天天都赶场 没白活一场

我是个有价值的人 不是下蛋的鸡 我是李想



一双红舞鞋

姑妈从老家打来电话,想要我回去看看。站在客厅里,手机贴在耳边,我知道电话线那端连着的,并不仅仅只是姑妈,还有十三岁时我犯下的至今不为人知的罪孽。人们说陈年往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却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而犯错之人也必将会受到惩处。放下电话,我独自到离家不远处的滨河大道上散步。晌午的太阳照在路边的湖面上,宛如银饰光芒四射,湖边有许多人在悠闲垂钓。我抬眼望去,湖边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在追打嬉闹。突然间,一串清脆的声音在我耳畔回荡起来:姐姐,姐姐……我依稀看见表妹穿着那双鲜红的舞鞋一路向我跑来。

记忆中,我老家的房子有个大院子,院墙不高。小时候,表妹和我经常借着墙边的梯子爬上去,用母亲化妆的小镜子把阳光反照进客厅里,惹得正谈事的大人们很恼火。在院墙上,我们相对而坐,没穿鞋的脚丫子晃来荡去,衣兜里满是花生和瓜子。我们换着玩那个小镜子,边吃瓜子,边用瓜子皮扔对方,忽而佯装生气,忽而开怀大笑。我依然能记得表妹坐在墙上的样子,阳光穿过头顶柳树垂下来的叶子的缝隙,照在表妹粉嘟嘟的脸蛋上。表妹很像瓷器做成的洋娃娃,睫毛长长的,眼睛亮亮的,鼻子挺挺的,一头天然的卷发,让人忍不住有拥吻一下的欲望。如果硬要我在表妹精致的五官中找出缺陷,那就是她的牙齿里多出的一颗小虎牙,这也是我唯一能嘲笑她的一个地方。有时在院墙上我会怂恿表妹,让她往邻居家扔瓜皮纸屑和碎石块。自小到大,表妹从没有拒绝过我做任何事情。碎石块在她手中可是惹祸的根源,邻居家的鸡猪狗鸭,常常被她击打得呱呱叫,邻居气得发疯,三天两头过来找我父亲告状。看到父亲气得脸色发青的样子,我会立即用手一指表妹说:“她干的。”每当这时,父亲会偃旗息鼓,表妹则怯怯地站在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但她从不告发我,从不在大人跟前说是我出的坏点子。邻居们说我家的房子是那个镇上最漂亮的,甚至还认为它是全镇最美观的建筑,这个说法我也认同。

我们住在一个叫陶家堡的小镇,这个西北小镇约莫有五万人,街呈十字型,东西相隔四里路,南北约三里多,最繁华的地段在街心。我家房子坐落在小镇西头,按今天的城市规划来说就是郊区,若到镇上买东西,中间还需走过一座四米多长的汉延渠桥。从我记事,常听大人们叫我父亲老板。究竟什么人才称得上老板,我无从知道。总之我家的住房很大,大得能住下二十多人,院子能并排停两辆小轿车。房子主体为简易楼,楼梯在房子里面,楼上是我的卧室和父亲的收藏间,楼下是父母亲的卧室、客厅及洗浴室。院子里有厨房、杂物间。楼上一般不会有人上来,只是偶尔来了父亲最好的朋友,父亲才会带来人上楼参观他收藏的宝物。有时觉得好奇,我会尾随其后,父亲发现了便会挡住我说:“我带他们参观参观,你去自己的房间看书好不好?”说完他便做出要关门的样子,督促我快点离开。我很纳闷,为什么有时表妹跟进去,他态度极好,而对我却是冷冰冰的。

楼下的客厅里悬挂着一张模糊的老照片和父母亲的结婚照。老照片是父亲、祖父祖母、姑姑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父亲,那时也就十八九岁模样,姑姑大概十六七岁,祖父母也很年轻,父亲说祖父年轻时是本镇的一个富商,只可惜英年早逝。祖母倒是长寿,一直活了七十多岁,我十岁那年她病逝。另外一张是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父亲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穿一身笔挺的蓝色中山装。母亲皮肤白皙,五官小巧,一条长辫子斜搭胸前,穿件红棉袄,他们并排坐着,母亲的头挨在父亲胸前,两人的脸上布满了幸福。姑姑二十五岁那年出嫁,在离我家十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居住。姑父是个老实的手艺人,表妹小我三岁,是姑姑唯一的孩子,每年假期都会来我家住上一阵子。我在那个小镇住了十三年,算起来和表妹相处也有十多年了。

其实小时候,我是很护着表妹的。依稀记得有一年的夏天,姑姑又送表妹来我家玩,那天,大人们都在屋里说事,我让表妹陪我到街上玩,说会买两个布娃娃,一人一个。表妹听后很高兴。我拉着表妹的手,沿着母亲常带我走过的那条小路,穿过汉延渠桥往镇上走去。过了桥快要到达镇上时,有两个在路边玩弹子棋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发现了我们,其中一个瘸腿的男孩用手肘碰碰另一个瘦高个男孩说:“两个黄毛小丫头,挡住怎么样?”被碰的那个立即跨上前双手叉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然后一脸坏笑地盯着我说:“哥今天身上没钱了,只要你们把钱给哥,哥就让你们走,否则就留下你的妹妹。”表妹吓坏了,一把拉紧我的手。我又气又急地大声说:“我又不认识你们,凭什么给你们钱?休想碰我妹妹,回去告诉我爸爸。”没想到这句话起了一点作用,那个瘸男孩像是想起什么,立即跟旁边的瘦高个男孩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接着他们便让开了道。我拉着紧拽我手腕的表妹往街上跑去,身后扬起了尘土。跑出很远,我隐约听见两个男孩大声叫嚷着说:“这次看在你老爸是大老板的面子上放过你们,下次让我们碰到决不放过。”那年表妹六岁,我九岁。

表妹天生丽质,而我却先天吸收了父母的许多缺点,个头不高,皮肤粗糙,眼睛小脸还大,每次听到家里人称赞表妹漂亮,我心里都不是滋味。有一次,两个月没有回家的父亲突然回来了。父亲买了三条漂亮的花裙子,我高兴地拿在手里欣赏着,每一条我都喜欢得不得了。我以为裙子全是父亲买给我的,结果父亲却说:“三条花裙子,你穿一条,另外两条小的是给你妹妹买的。”我把裙子紧紧抱在怀里说:“你偏心,凭啥给妹妹买两条?”父亲笑笑说:“碰上了,看着好看就买了,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呢?她可是你妹妹啊!”说完转身离去,我不高兴地对着父亲的背影嚷嚷着:“她又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你就是偏心。”父亲突然转过身生气地说:“小小年纪怎么这样自私?”见父亲生气了,我大哭着拿了一条裙子往楼上跑去,从那一刻起我心里恨上了表妹。

表妹生于1977年,我认识她时大概也就一岁多。在十三岁以前,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跟表妹在一起。有时回想起来,我的整个童年,似乎就是和表妹一起度过的。我们在家中的大院子里互相追逐,玩捉迷藏,玩好人抓坏人,一起捉蚂蚁,一起摘桃树上的花朵卡在发梢上。我们还追逐过上门讨饭的人,拿根木棍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学讨饭。我们一起把邻居家的羊咩咩追赶得满院子跑。有时我还让表妹坐在我腿上,给她扎小辫,给她讲小人书上看来的故事。表妹最喜欢听《半夜鸡叫》,每次我讲完,她都会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说:“姐姐,你讲得真好!”看得出,那时表妹很依赖我,很崇拜我,而我也很爱她,可是我心里清楚,我对表妹的爱却充满了矛盾。不过父亲不在我跟前时,我对表妹极尽呵护,百般疼爱,尽到了一个姐姐该担当的责任。

表妹七岁那年的一天,姑姑又来我家,我理所当然地带表妹出去玩。在离我家不远处的一条巷口,我和表妹正玩踢毽子,一块小石头突然击中了她的后背,表妹疼得哎哟一声蹲在地上,我忙转脸去看,心里不由一沉,又是挡路的那两个坏男孩。他们一脸坏笑着朝我俩走过来。看到表妹受到惊吓哆嗦的样子,我一下强硬起来,我觉得我是姐姐,我应该保护妹妹。于是,我一下将表妹挡在身后说:“你们两个如果敢欺负我妹妹,我立即叫我爸爸上你们家告诉你们的大人去。我爸爸马上就要过来了,他要带我们到镇上买东西,不信你们等着瞧。”两个坏男孩听我说这话,立即向我家的那个方向不停地张望,许是真怕父亲很快过来,他们骂骂咧咧匆忙离去。看着坏男孩远去的背影,我拉着表妹一口气跑回家。然而只要父亲在跟前,只要看到父亲对表妹流露出无限的父爱,我的内心就会痛苦无比。表妹刚学走路时,父亲买了一辆漂亮的童车送给表妹,母亲说那辆童车肯定比给我买的那辆值钱得多。还有一年,父亲给表妹买了一件很漂亮的羊毛背心,结果让姑姑责备了一顿。姑姑说疼孩子也不能这么个疼法,小孩子穿什么羊毛背心,会焐出痱子的。

转眼到了表妹十岁的生日,父亲照例又给表妹买了礼物,那是一双漂亮的红舞鞋。那天,家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着表妹转,而表妹也像朵美丽的花,格外耀眼。姑姑点燃了蜡烛,没等姑父走近表妹身旁,父亲已先一步拥着表妹说:“宝贝,快许个愿,看舅舅能不能帮你实现。”又一次看到父亲对表妹如此亲热,我更加痛苦,觉得这么多年以来,我在父亲心里大概就是一个多余的人。自小到大,我觉得父亲给予我的爱太有限,每次看到父亲看表妹时流露出的慈祥的目光,我便难受不已。难道仅仅就因为表妹长得美,而我相貌平平吗?我伤心地站在父亲身旁,像个弃儿泪水霎时浸满眼眶。我静静地看着表妹许愿,吹灭蜡烛。在家人期待的目光中,父亲打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子,然后从盒子里拿出一双漂亮的小红鞋。看着鞋在场的所有人疑惑不已。那双鞋说是鞋,我却只见跳舞的人穿过。鞋的大小似乎和表妹的脚正合适,面料是布的,颜色是我非常喜欢的大红色,鞋头缀着两朵黄色毛线做成的菊花,非常漂亮。看出我们大家的疑惑,父亲抱起表妹,亲热地在额头上亲吻了一口,然后说:“金金(表妹的名字)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的一个宝,聪明又可爱。我观察了几年,觉得这孩子有跳舞的天赋,我决定找个老师教她,这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穿着我送的舞鞋登上舞台。”在场的所有人为父亲鼓掌,为表妹庆贺生日,唯有我泪流满面地飞快跑出屋子。父亲送给表妹的特殊礼物再次深深地刺伤了我,我妒忌他给予表妹那么多的爱,而对我却如此吝啬。十几年来,父亲对我既严厉又苛刻,灌在我耳音中最多的话题也仅是说他念的书少,要我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圆他的大学梦。每次父亲说完这话,我心里都愤恨地想:凭什么我要替你圆大学梦?我是你的亲生女儿,表妹是姑姑家的孩子,为什么你爱她却胜过爱我?这个念头一直久久盘踞在我的心头不散。

1987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太阳涨红着脸张着血盆大口像要吃人似的。过完生日一周不到,表妹兴高采烈地又来我家玩耍。心情本已渐趋平静的我,看见表妹不由又想起了生日宴会上的一幕,那一幕像印章深深印刻在我的心底。我妒忌表妹,我痛恨父亲,所以再次见到表妹,我心里没了往日的那份亲热。父亲在表妹生日过完的第二天出门谈生意去了,母亲总是在忙自己的事情,姑姑送来刚学完跳舞课的表妹便回去了。心里装满了恨意的我,在姑姑走后打算撇下表妹独自去玩耍。可是那天,不知我心思的表妹,穿着那双红舞鞋一个劲地在我跟前跳跃着。长这么大父亲从来没有给我买过这东西,她不过是个表妹,父亲凭什么要给她买?想到这一点,我突然凶狠地对着正兴高采烈玩耍的表妹说:“马上滚蛋,滚得越远越好!”不知缘由的表妹突然被我吼得不知所措,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直发呆。发泄完心里的怒气,我丢下表妹气冲冲向门外跑去。

午后的阳光,炙热不说还夹带点混沌的气息。我顶着烈日跑出家门不远便感觉有些晕乎乎的,心情压抑不说,大脑似乎也已短路。这样的天气,搁在往日我大多会带表妹躲在树阴下讲故事,可是那天好像灵魂出窍了似的,我硬是憋着气一口气跑过了常走的那座桥。桥下的水似乎也被灼热的太阳炙烤得没了往日的平静,一个劲地上下翻腾着,像要发威又像着急要去参加一个什么盛会。桥上偶尔有一两个匆匆而过的路人。我跑过桥汗流满面地站在桥的一端,然后怒视着站在桥对面的表妹。表妹一直畏畏缩缩地跟着我,许是怕我再次骂她,便一直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心中装满了恨,我没像往常那样唤她,而是加快了脚步往镇上继续走去。我再也没有回过头,我独自来到了常买小人书的杂货店。站在杂货店里,我翻书、看书,消磨了很长时间。然而那天不知怎么了,虽然眼睛看着书,可心全没在书上。我心不在焉地又闲看了一会儿书后,才走出了杂货店。

天色渐渐昏暗,闷热的空气似乎比下午更使人压抑。我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边走边四下张望,心里一方面猜想着表妹可能已经回家了,一方面又想着她是否会蹲在路边的某个角落里等着我。越想越觉得是后者,我便不觉间小跑起来。快走近那座桥时,我的心突然不可遏制地咚咚咚跳起来。我看见桥边围着一圈人,不祥之感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加快了脚步,不,我应该是小跑起来。我终于靠近了桥头,这时就听桥上围着的人七嘴八舌地说可惜了这个孩子,要是早发现或许还有救。我胸闷、气短、腿软。我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屏着气挤进了哄哄嚷嚷的人群中。

天在转,泪在流。那双红色的小舞鞋,一小时前它曾穿在表妹的脚上,是那样的鲜艳,而此刻一只已经不翼而飞,一只虽然穿在表妹脚上,但却没了先前的绚丽和娇艳。

表妹是落水后被人打捞上来的。谁也说不清她是怎么掉下去的,或许只有天知道。而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原载《朔方》2017年第7期

[责任编辑 梦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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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漠月 编辑: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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