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小说殷桂珍:小说二题

 

殷桂珍,女,固原市原州区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在《小小说月刊》《六盘山》《甘肃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





作者简介

殷桂珍,女,固原市原州区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在《小小说月刊》《六盘山》《甘肃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二百多篇。

小说二题
解 救

周末,丈夫建议我陪他一起出去办事。等忙完,我们就一起去选家具。我犹豫了,他做事专注,忙起来一天不吃不喝,更别说跟我说句话了。想到这里,我果断地摇头说不去。

他出门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五楼的房间,深秋早上的阳光将客厅塞得满满的,似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我慵懒地斜倚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看,充分享受这难得的闲适愉快。

威廉皇帝的名言:“清洁的躯体才能培育纯洁的心灵。”梁实秋说:“我看人的身与心应该都保持清洁,而且并行不悖。”我没有他们那么高尚。我觉得在这种氛围里,喝一杯热咖啡、冲个澡,再回来继续读书,是最惬意不过的事。我走进了卫生间,去洗澡。

打开了淋浴器,水哗哗地流着。一回头,我发现卫生间的门没有关严,一丝风在蹑手蹑脚地偷窥。我伸出一脚,门啪地一声关上了,风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门外。 卫生间的门一直锁不严实。丈夫早上去上班前,将锁子的外面一部分卸去,为了便于买相同大小的门锁。

洗完澡,我去拉门。平常轻轻一拉,门就开了。现在却纹丝不动,再拧锁柄,也只是轻轻地拧,锁柄竟然就脱离伙伴,脱离了门,委屈地蜷缩在我手里。

早过了惊慌失措的年龄,我冷静地观察门锁的构造。锁簧紧紧地卡在门框和门之间,需要转动打开锁子的锁芯被丈夫卸去了。我不慌不忙地将牙膏管尾部捋平,竖折成刚好能塞进锁孔的大小。可是转动的只是牙膏管,门上的锁孔岿然不动;我将希望寄托在牙刷柄上,牙刷柄材质比较硬,但牙刷柄没有棱角,太圆滑,使不上劲;我拆掉洗发膏盖子,掰成竖条再试,结果都是无功而返。我环顾小小的卫生间,工具有限,牙膏、牙刷、洗发水的盖子,都被我派上了用场,可是门依然坚定地堵在我面前。在确信我的能力不能让我走出卫生间时,我只有借助外来的力量才能帮我渡过难关,可唯有丈夫方便救我。

我把洗拖把的桶翻过来,踩在上面,一手护胸一手攀窗,让窗沿卡在脖子处,露出头,向外看。通过卫生间小小的窗口,我只能看到楼下两辆车和对面一楼院子正在盖的小房。终于有两个小朋友走过来,那辆红色的车门这时也打开了。我喊着小朋友让他们传话给那位叔叔,让他帮我打个电话。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用心地将卫生间墙面、屋顶、地板、马桶,一点点地反复擦,直擦得整个卫生间都洁白如新。这时候,我手边没有电脑、手机、电视、书本。我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可是我自省的地方却是在小小的卫生间。关于教育孩子、作为一个妻子、作为一个人,我认真地反思、检讨。坐禅的人一动不动,可以坐一周。短短的几小时被困,我就要急于出来,可见我内心是不够安静的。同时又为自己开脱,我的心理素质是好的,再长的时间我也能平静度过……

过去了很长时间,还没有人来解救我。那种不被重视,被忽视了的感觉让我悲从中来。我对着镜子无助地大哭。从来没对着镜子哭过,这才发现哭的时候很难看:泪如两只蚯蚓自眼角处爬下,然后停留在一个对称的地方,互相不知所措地对望;两片嘴唇拉成一字状,眼睛红红的。我总是处在匆忙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悠闲过,静下心来看镜子中哭的样子。如果不是被困,我都不知道自己哭的时候会是这么难看。慢慢平静下来,我的双眼又恢复了原样,我爱惜地用中指轻轻抚过,又想着如何从里面打开门锁。能试过的工具都试过了,我的智慧是有限的,不能为我摆脱眼下的困境。

我又踩着桶子,向对面一楼正在盖小房子的人喊,让他们帮忙给我丈夫打个电话。应声的是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拨通电话,将电话给了自己的妻子,让她在电话里转达我的意思。通完电话后,又将我丈夫的意思喊着转达给我:他说,处理完事情马上就回来了。

愤怒中,我膝盖向门上一抵,咣当一声,卫生间门上的玻璃就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有血落在地板上,我懒得去理会。这时客厅门有锁子转动的声音,丈夫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和我怔怔地对望着……

受伤的地方可能是在左胳膊,我穿了宽松的衣服,将衣服袖子捋止肩部。血依然在滴,比起来内心的疼痛,身体的伤太微不足道了。我一句话都不跟他说,任由血赌气地滴在地上,绽放成一朵朵小小的梅花。我沉默,我不需要任何理由,我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我想,暴风雨来之前一定是表面平静的,决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碎玻璃满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希望家是洁净的。我将碎玻璃一一扫进簸箕内,扫时,小心地绕过梅花,梅花依然一朵朵蔓延。垃圾桶装不下碎玻璃,一些碎玻璃被我倒进一个废纸箱。我去楼下,将所有的碎玻璃丢进大的垃圾桶。回来后,我无力地坐在沙发上。突然之间,我打了一个冷战——我有什么资格糟蹋自己的身体?

旭琴接到电话,不到二十分钟就来我家了。旭琴是市医院的护士,是我的朋友,她带着包扎伤口的所有用具:药棉、纱布、酒精、镊子、纸胶带。她一遍一遍为我挤血、止血、用盐水洗、用酒精消毒、包扎。包扎好伤口,我还向她咨询,需要打破伤风针吗?可见我是怕死的。友谊的温暖将心痛暂时掩盖了下去。

我始终跨不过去为自己设的那道坎。心头千丝万缕纠结成一团麻,那条坎也越增越高,直到筑成了一堵墙。

我想如果他恳求我原谅他,我肯定会踩他两脚。

房间的所有门锁都换成新的了。他和修门换锁的师傅谈笑风生。那笑声分明是在刺激我,好像我不存在一样。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翻看书。

他出去之后,我才起床梳洗,换衣出去。

我用手机上网,把当时的心情和过程写了出来。家丑不可外扬,我既怕被熟人看到,又希望有人能听我倾诉。朋友甲看到了,过来看我。我穿着睡衣,头发蓬乱。我委屈地当着她的面,洒下两行热泪。朋友甲从当下我们这个年龄的婚姻,以及我们共同认识的人的婚姻,以及她自身的婚姻为例,一一说明。总结起来就是张爱玲的那句经典语录:“没有谁的婚姻不是千疮百孔的,即使那些表面光鲜恩爱的。”

朋友乙犹疑地问我:你家那位手机是不是不敢离身?

我心虚地说:好像是一直揣在口袋里,有时充电随意一放,手机设了密码。

说不定有小三、小四?

是呀!这个问题我咋还没想到呢?

我努力地回想他的一些细节,边幽幽地说:他人正直呢!又无比坚定地补充:女人都很敏感,男人有什么,第一个知道的往往是自己的妻子。俗语说,最后一个知道的往往是自己的妻子(丈夫),完全应该推翻。如果说不知道,不是装糊涂,就是心思也不在丈夫(妻子)身上。可是我有什么理由解释,多忙的事,有他自己的妻子、他孩子妈的安危重要?

两天没有和他说话了,从来没有僵持过这么长时间。

第三天,我多么希望他能给我道歉,只要他稍微给我个台阶,我一定会顺势而下,再也不想着用脚踢他了。

他向我走来了,含着笑。我腿虚晃一下,装作踢他,喊着,滚开!心里有一丝窃喜。几天的冷战让我心力交瘁,一点点爱抚就能够填平我心头的千沟万壑。困于卫生间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我痛心疾首地对他讲:网上有新闻说,一只流浪狗正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却意外地发现一名连脐带都还未剪断的弃婴。狗狗见状后叼起了弃婴,向附近的住户求援。住户发现后,立即将婴儿送医院治疗。狗狗都有灵性和爱心,拯救了一条生命,你连只流浪狗都不如。

你这人真是笨死了,手指头塞进锁眼都能打开门。再说你一个人在家,锁什么门?谁看你,汶川地震,有人被困后七十二小时,都好好地活着。你无非就是在卫生间多待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了嘛,有什么危险?唠叨声还在继续,我已经迷糊着了。只要有人在耳边唠叨,就是幸福!



洛 梅

报到后,我拿着房卡来到了房间,进门之后并没有将门关闭。一个身着米色风衣,长发披肩,鹅蛋型脸,大约三十多岁年龄的女子探头进来问:是202室吗?我说:是,是,请进!其实在问之前,她已经将眼睛贴在了有房号的门前,是看清楚之后才问的。这问,有搭讪,有确定是否和我住一室的意味。

对于和陌生人同处一室,我有些不习惯,极力想回避。她进屋,简单地招呼过后,我放下整理着的东西借故出去了。等我再回到房间时,她已经躺在床上把玩着手机。

换衣服时,拉开衣柜,发现衣服撑都被我用了,她的衣服竖搭在衣服杆上。我连忙向她抱歉:真不好意思,你看衣柜里的衣服撑都被我用了,你没有生气吧?边说边将衣服重叠着,挪出几个衣服撑。她说:本来有点儿,你这么一说,我就不生气了。

不到半小时,我就知道她的笔名是洛梅,出版过两本诗集,在安徽出生,嫁到无锡,在无锡生活多年,做地板生意,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有一个儿子。

我八卦地问她:和公婆住在一起,好相处吗?

洛梅说:有时候很累,不想洗碗,想拖到第二天洗,可是婆婆看到会边唠叨边洗了。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下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夜晚,洛梅睡得香甜,打着轻微的鼾声,我大致能猜到她在家的辛劳。洛梅的诗大多是在地铁写的,据她说诗歌简短,写起来方便。

南方天亮得早,鸟醒得也早。鸟一醒来,就站在高高的枫杨树上,呼朋唤友一起欢歌。听到鸟婉转悦耳的唧唧啾啾声,我是舍不得一下子睁开眼的,静静地闭着眼,在鸟的欢歌声中陶醉,但不能沉醉,尚有一丝清醒,还惦记着早餐;怕误了去听课,一个激灵,抓起手机看时间,才五点多。还好,可以再睡,再听。

这时,阳光已经隐隐地透过窗帘,房间有闪烁的光晕。洛梅醒了,趴在床上打开手机,配上背景音乐,为我朗诵她写的诗:

夜幕下我们放下手机

面对面尝试和谈

此刻街上到处都在欢唱圣诞歌

远处那些好看的灯在风中

颤颤巍巍的

在夜空中吟唱

如果相逢注定是一场孤独

那么何必相遇

就像一万年前

在那个十字路口相逢

你回眸一笑……

我闭着眼听。洛梅的诗往往先打动的是她自己,她为自己的诗陶醉,朗诵得动情。其实在这样优美的音乐中,我是完全可以睡得着的,如果不是她时不时地问:还好吧?好吧?

在一个有着相同爱好的人群周围,好像每时每刻都能谈诗,谈文学。洛梅边画眉,边和我谈她的诗作《激情》,兴浓时手捉着眉笔挥舞。距离上课时间就几分钟了,我用手指着她连催:速度!速度!她边将化妆品一一收拾进化妆盒,边慢悠悠地说,激情与速度?《激情与速度》是正在上演的一部电影。

参加完活动回来,洛梅轻轻地扬头,用手爱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悠悠地说:今天有人说我像叶倩文,你说诗人像明星是什么概念?以前有人说我像张爱玲。我细端详,发现她的身材、气质和脸型,真有些像身着旗袍、高扬眉梢、眼神睥睨的传世照片上的张爱玲。她也高,大概有一米七,这和张爱玲的身高差不多。但洛梅忌讳别人说她像张爱玲。洛梅认为张爱玲虽然气质超群、才华横溢,但一生情史坎坷,晚年生活凄凉。她怕别人一语成谶。洛梅的内心和大多数人一样,追求平静的生活,但她不知道,叶倩文情史也是坎坷的,并不一帆风顺。再说大家的评价都留于表面表象,看到的是那一瞬间,真正谁完全像谁,估计地球上也找不到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毕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

谈了几个作家后,洛梅问:这次在扬子江作家周开幕式上,我们能见到他们吗?

我说:已经见到了啊!只是你没对号到谁是谁?这次还有毕飞宇的课,到时候你可以和他谈谈他的《玉米》。

洛梅认真地练习要说的话:毕老师,我用三天三夜看完了您的《玉米》,我可以加您微信吗?以方便我关注您的动态。

我假扮男声说:我不玩微信!

洛梅说:那您能把您的电话留给我吗?

我说:我没有电话!

洛梅说:您可以把您的通讯地址留给我吗?我可以写信给您!

洛梅和我练习了一早上的对话,等真的站在毕飞宇面前时,她犹豫了。我推她,她向后退了一步,摇摇头,说:我现在不想说了,还是放在想象里好。但她还是望着,望着在阳光下的毕飞宇挥舞着笔签字,幽默地说着反正是(拍照)免费的笑话。我得意地告诉洛梅:我和法国诺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合影了。洛梅轻轻地抬起下巴,头向左一偏傲慢地说:我要别人以后追着我说,May I take a photo with you(我可以和你合影吗)?最终她也不能免俗,和我一样与毕飞宇合了影!

我躺在床上边听音乐,边按捺不住窥伺的好奇心,静听洛梅和她妈妈的电话:

妈妈,我来南京了!

我见到世界文豪啦!见到诺贝尔文学获奖者了。

怎么做牛肉菜?是我姐姐回来了?

我和宁夏来的作家住一屋!

文涛放假时,我回来。

……

挂了电话。洛梅对我说:你知道我妈怎么说吗?她说什么文豪不文豪的,你请那么多天假,就不扣工资吗?

我好像还听到是她姐姐回家给了她母亲五千块钱。后来说起此事,洛梅纠正说五千块钱是她哥哥给她母亲的,我听错了。

这一段话一连接,我突然有点心疼洛梅。她却大大咧咧地将她安慰妈妈的话,也说给我听:回家后我会好好学习,好好写东西赚钱。

我有点心酸,也有些不屑,反正我没听说过谁写诗赚钱。当然洛梅也说过,她回家后要改写小说。

午休时,洛梅对我说:今天你应该坐在我旁边。我哭了。

我问:为什么?

洛梅说:看了你在朋友圈写的话。

我得意地说:好作家的潜质,是两句话就能打动读者。

洛梅急了,眼珠轻轻一转,说:那是我的原话好不好,你只是记录了。

我说:为什么你为你的原话没哭,而看到我写的后,才哭呢?好作家就能抓住最敏感的部分做记录。

洛梅辩不过,休战,急转话题问:你下午不听课啊?两点上课,睡吧!睡吧!

洛梅有时候很自恋,她说:你知道吗?其实欧阳江河有点像我,他讲得不好,说明他不重视,没准备;他以为这是个小排场,其实是大排场。这就跟我参加有些活动的想法是一样的!洛梅说的是在南京紫金文创园举办的扬子江作家周的“现实与梦想”主题论坛上,欧阳江河的发言。

我对洛梅遗憾地说: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

洛梅说:你的老家话也说得不好!

那为什么我们还能很好的交流?

那是我普通话说得好,而且各种方言能听得明白。

我问洛梅:晚上逛街吗?

洛梅说:逛!

和你们无锡来的一起逛吗?

不!

那么?

我一个人逛!

带上我好吗?

不!

为什么?

你麻烦死了,走哪儿总是拍呀拍的!

这些话是故意和我说的。瞬间,她又真诚地道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其实,一起逛街,总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在乎、迁就别人。即使买衣服,有时难免不能冷静对待,用别人的喜好为自己花钱买了不喜欢的一件衣服,回到家一冷静,才发现不是喜欢的。而且去一处地方,别人迁就你,你自己过意不去,你迁就别人,又觉得自己不能尽兴,反而是处处不能尽兴,不如一个人洒脱。所以,我常常一个人逛街。

十天的学习时间很快结束了,洛梅再三邀请我去无锡好好玩一玩,说每天带我去一个地方。那时我急着去上海看孩子,玩的心情并不迫切,便谢绝了。回到宁夏后,洛梅又在微信里邀请我去无锡玩。我说:你太忙,即使我真去了无锡,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你。

原载《朔方》2018年第2期



朔方编辑部出品

主编 漠月

编辑 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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