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随笔白草:阅读札记

 

白草,宁夏海原人,文学博士,宁夏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作者简介

白草,宁夏海原人,文学博士,宁夏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钱锺书和他的《围城》

钱锺书看起来有两副面孔:一是学者,儒雅渊博,学贯中西;一是小说家,尖酸刻薄,极尽嘲讽。实际上是一体的两面,单就学问方面说,正因为他太渊博,因而才能显得汪洋恣肆;他要评价一个作家,几乎读尽了其人作品,始下断语,如说李贺,一般总以为这是一个“鬼才”,后来的评家们,纷纷怀了鬼胎般,竭力从诗中找出可以印证的地方。钱锺书则认为,那不是什么鬼气萧森,李贺不过惨淡经营、刻意为诗而已,里面并无世道人心之感。再如他选编的《宋诗选注》,遍读了所选诗人的集子和相关评论,对每位入选诗人有准确的评论。胡适看到这个选本后评论说,诗选得倒一般,因受时代影响,不得不然,注释写得确实不错。有个日本学者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宋诗选注》出来之后,全部的宋代文学史要重写。

钱锺书的小说创作只有一册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共四篇,分别为:《上帝的梦》《猫》《灵感》《纪念》,其中《猫》的篇幅按今天字数标准,大概可算中篇了。长篇小说一部,就是著名的《围城》。一部未完成的长篇《百合心》,已写了两万字,后遗失。

《围城》写作时间为三年,1944年动笔,1946年完稿。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价此书:可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讽刺小说,它令人想起《儒林外史》那一类著名的古典小说,却具有了统一的结构和更为丰富的喜剧性。

《围城》与《儒林外史》是讽刺小说的双峰,均以知识分子为讽刺对象,一为古代,一为现代,以犀利的笔锋,剥开了士人真面目,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斯文扫地了。

《围城》写三闾大学的教授们,不学无术,争风吃醋,逐名夺利,恬不知耻。翻开《围城》,让人感觉它所描写的人物,并未过时。

《围城》写了两类女性,意味深长。

一类是唐晓芙,全书中唯一显得光彩的女性,也是唯一没有被嘲弄的人物。她美丽天真,聪慧灵气,可是出场不久便消失了,留下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谜。

钱锺书夫人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写道,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如果让他们终成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真就如身陷围城之中了。

有一位教授分析:钱锺书写作《围城》时,他的身旁站着杨绛,唐晓芙能不消失吗?这位教授很不厚道,但他为研究小说提供了一个视角。

另一类女性是孙柔嘉,初看起来羞涩拘谨,可一旦成家之后,则会表现得大大出乎意表,不仅多疑,而且凶悍,无怪乎他们最后要分手。这一类型的人物颇有代表性。

《围城》看起来很热闹,但它的极深处却是虚无。外面的一些人兴冲冲地往围城里跑,里面的人则费尽心思向外逃。不论向内,还是向外,其实质是虚妄的,无意义的。小说结尾有一句令人回味无穷的话:“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伤感,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杨绛文章老更成

读了杨绛先生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到了杜甫赞叹庾信的那首诗:“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所以本文取巧,径自套用了老杜的诗句。

文学史上,常常有作家或诗人到了晚年,写出的东西艺术性很差,与他们以往作品相比,好像出自两个人手笔,老手颓唐。然而,杨绛则是“文章老更成”。我读到的这本散文集,出版于2008年,时年杨绛九十六岁。假如书前没有作者相片,也没有序言下注明年岁,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写的文章——其实,以年龄衡准某个作家,这一说法本身也不可取,没有说服力,大作家、经典作家都具有超越性特点,超越时代、超越社会,当然也超越年龄,正如王蒙先生说过的,没有必要刻意地说哪个作家属于哪一代。在我们心目中,李白、杜甫从来都不是多么老的作家。钱锺书著有《写在人生边上》,那是一个学识深厚的学者,对自己才华的展露;而《走到人生边上》显然有响应之意,它是一个走到人生边缘的作家对生命的最后总结。读此书,会从她那里获得诸多人生教训。给我深刻印象的一点,是谈个人命运:

我们如果反思一生的经历,都是当时处境使然,不由自主。但是关键时刻,做主的还是自己。……做主的是人,不是命(《命与天命》)。

多好的话!如此温润且具有内在力度,对具同感的人无疑等于从后助了一把力。

杨绛的文字充满质感,即使谈论一些带有终极性特点的话题,也多依据个人及前人经验,如人的灵魂问题、人生的价值问题,她说“有多少功德就有多少价值”,“一个人有了信仰,对人生才能有正确的价值观”,信仰也可理解为信心、信念等,倘若没了这些因素,那么无数芸芸从生,或残疾人、终身有病的人等,他们的价值如何判定?这便是一种仁人之心。

《记比邻双鹊》一文作于2003年,它写了自家窗前的病柏上,一对喜鹊从筑巢育子到旧巢终被风吹落的过程,结尾有一段感人至深的句子:

一夕风雨,旧巢洗得无影无踪。五月六日,窗前鹊巢已了无痕迹。过去的悲欢、希望、忧伤,恍如一梦,都成过去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自况:此时的杨绛,孤身一人,丈夫钱锺书和女儿阿瑗先后离世,就像她说的“我们仨失散了”;一个人经历了两位至亲的离去,真是痛何如哉。此前出版的另一本书《我们仨》中,杨绛写道:

1997年早春,阿瑗去世。1998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简洁、克制之中,是一种深切的哀伤,令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走到人生边上》还收录了一篇趣文《孔夫子的夫人》,是设身处地的揣摩,皆在情理之中,比如:夫子平日饮食起居,都颇为讲究,“当然是由家里女人照料”,而且“夫妇之间很和洽”;虽然夫子发过牢骚,说了些女子小人难养的话,但他老人家一定养得“很有办法”。

集子中所收文字,每篇都耐咀嚼,意味悠远,令人久久回味。

2014年,杨绛先生出版了小说《洗澡之后》。长篇小说《洗澡》结尾,姚太太设宴,为许彦成、杜丽琳夫妇送行。有读者写信给作家,问:那一次的宴会是否为“乌龟宴”?杨先生不解,便请教朋友,友人答说:写信的那读者心地肮脏,认为姚宓和许彦成在姚家小书房里偷情了。

在《洗澡》中,许彦成与姚宓之间一直保持着纯洁的友情,这种不含杂质的情谊,不只在书中不多见,现实中更少有。杨绛先生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以小人之心来猜度,她感到“嫌恶”;再想到自己百年之后,保不准会有人多事,写个续集来糟蹋一番。于是,杨绛先生动手写了这部《洗澡之后》,大胆做主,干脆安排许彦成和妻子杜丽琳离婚,与姚宓结合;杜丽琳亦找到心上人。小说结束语中,杨绛先生写道:许彦成与姚宓已经结婚了,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

这就是杨绛先生,她有能力、因而亦有大力量完成自己的心愿。不相干者若想插手,真的“没门儿了”。


孙犁:寂寞身后事

对于孙犁,可说之处很多,我读他的作品,以为至少有三点,显示出其非同寻常之处。

第一,不承认“荷花淀派”的存在。

1980年,孙犁《答吴泰昌问》中说道,“荷花淀派”还未形成,将来能不能形成,他认为希望不大。孙犁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对所谓“荷花淀派”的存在,持不认可态度。这种认识基于文学史的经验或规律,他说:唐代无流派,诗歌的成就那样大;明清流派繁多,文章反而越写越卑琐。

实际上,中外大作家,往往独自成就一个文学世界,比如列夫·托尔斯泰、让—保尔·萨特、鲁迅等等,都没有形成什么流派;倒是一些二三流作家,周围一大群,闹哄哄宣扬他们的流派。

高山之巅的雄鹰,常是孤独地盘桓在远天之上。

第二,知道自己局限所在。

孙犁是一个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他的成就也体现在短篇方面,《荷花淀》《芦花荡》《杀楼》《吴召儿》《山地回忆》等,皆成为了经典作品。以短篇成为大家的不多,除了孙犁,还可举出另一个作家汪曾祺。

孙犁的长篇有越写越散的倾向,缺乏紧凑和开阔,如他唯一的长篇《风云初记》,即是如此。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显然是部未完成的作品。

其实,孙犁本人对他的局限,认识得很清楚,他总结道:“初记”、“前传”即意味着未完成,《风云初记》没有写完,是因为“才情有限,生活不足”,作品到了后面,写得散漫;《铁木前传》没有写完,是因为写作中途,自己跌了一跤,随后得了一场大病,住疗养院二三年,最后补写几节,草草了事。

承认自己才情有限,不足以写好长篇,这种坦诚不多见,殊为难得;只有大作家能认清并敢于自露短处。

第三,人品决定作品风格。

在致丁玲的一封信中,孙犁写道:“对于创作,我是坚信生活是主宰,作家的品质决定作品的风格的。”

孙犁宣称只写美好的人和事,他做到了这一点,终其一生,作品中没有出现过坏人,即使有,也被当作远景处理,用以陪衬;而且,他的作品中写得较多且写得成功的,都是女性,在他看来,女性身上体现了真正的美。只写美好,正是他内在品质的一个体现。

——值得一提的是短篇小说《山地回忆》的一个女性形象。《山地回忆》已经成了一个经典作品,各个选本基本不会忽略,一些文学史教材也都会提到。小说的情节很简单:1941冬天,主人公随部队打游击,到了一个名叫阜平的村庄,休整两天。早晨他到河边破冰洗脸,突然听到下游有人冲他喊叫,原来是一个女孩子在洗菜,责怪他弄脏了河水。一来二往,两人搭上了话,女孩子见主人公没有穿袜子,答应给他缝制一双。现在的文学史教材或著作里,都会如此评价,小说反映了山区劳动人民尤其那个女孩子美好、朴实的心灵,以及她们热爱生活、热爱革命的优秀品质。但实际上,事情还有完全不同的一面。孙犁后来在《关于〈山地回忆〉的回忆》中写道,小说的素材是一次极为不愉快的经历:1944年,他和几个同事从阜平出发,要到延安去,进了山西地界,大概是忻县,进了一座院子埋锅做饭,饭后喝汤,轮到孙犁舀汤时,突然嗡的一声,还不知怎么回事,孙犁已经满脸是血,额头上约有二寸长的肉翻开。据孙犁推测,可能是敌人事先在灶下埋放了土制定时炸弹。多亏山西人制造的铁锅结实,质量一流,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同事们也庆幸他的命真大。孙犁就这样木然地到村外小河边洗脸,这时下游一个洗菜的刁悍村妇大声责骂孙犁把水弄脏了。两人吵了起来,孙犁非常气愤,悻悻然地离开了。一介书生,肯定骂不过村妇。这次经历对孙犁的触动和打击太大。一个宣称自己的笔只写美好的作家,一旦遇到丑陋的人和事,真是无法面对。执著于美的人,其实往往很脆弱,所以,从这个意义上,《山地回忆》也是孙犁对自己心灵创伤的一次文学治疗,他通过描写一个淳朴的山村少女形象,去抵消那个农村泼妇形象,去淡化那次不愉快的经历。但这里有一个问题,本来你遇见的是一种丑陋,却用想象的美代替,这在一定程度上会遮蔽了丑,甚至会起到粉饰作用。现在我们事实上已经知道了,一个农村的泼妇对一个满脸是血的抗日战士,连一点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所谓农民热爱生活、热爱革命的结论,有时未免显得空泛无着落了。

《山地回忆》创作并发表于1949年。1978年,孙犁发表《关于〈山地回忆〉的回忆》一文,首次披露了小说写作的背景及素材。一次不愉快的经历,三年多年过去了,都难以忘怀,可见对作家本人的伤害有多大。虽然孙犁在文中说,他回忆的主要不是这些,“小说里那个女孩子,决不是这次遇到的这个妇女。这个妇女很刁泼,并不可爱。我也不想去写她,我想写的,只是那些我认为可爱的人,而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间,占大多数。她们在我的记忆里是数不清的。洗脸洗菜的纠纷,不过是引起这段美好的回忆的楔子而已”。细细体会,这些文字的背面就是一颗受伤害的心灵:努力以想象中的美,抵消现实中的丑恶。

《山地回忆》中的女孩子刻画得成功,单纯,善良,体贴他人,主人公忍不住对她父母说:“要紧的是她心眼儿好。”在大人说话的时候,“她不插言,只是微微笑着”。见了这样美好的女孩子,一切烦心事都会烟消云散,谁还会去想那个不可爱的刁妇!

不趋时,不扎堆,远离热闹场合;“散兵作战,深山野处”,写好作品,这便是孙犁。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孙犁身后寂寞冷清,其人其文,有如杜甫的一句诗:“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汪曾祺:唯悠闲才能精细

据陆建华《汪曾祺传》记载,在北京上学的几个青年学生,也是汪曾祺的高邮老乡,他们到汪家拜访这位大作家,充满敬意地说:在高邮,除了秦少游(即北宋诗人秦观),就是您了。汪微笑说:不对,高邮双黄鸭蛋比我名气大多了,我只能居第三位。

此老之幽默,于此可见一斑。

《汪曾祺传》著者在后记中也说:汪先生是一个散淡的人。

幽默通达,闲淡悠远,大致可显示出汪曾祺其人情性。文如其人,《小说的散文化》一文中,汪说:性情温和的作者,他们的小说多呈散文化倾向。或许这也有点夫子自道的意思在内吧。

汪曾祺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终其一生,除散文、剧本等文体外,小说只有六十一篇,而且均为短篇。这是一个相当奇特的现象:一个当代作家,仅凭几十个短篇,便确立了自己的作家地位,不只生前文名籍甚,死后影响亦未减弱。粗略梳理一下:中国新文学史上,只有鲁迅、郁达夫等不多几个作家没有长篇小说,其他凡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小说家,大都写过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汪曾祺连一个中篇都没有,即成为了一代大家,这是个很特别的例子。

现在一谈到汪曾祺小说,似乎已形成一个共识:平中有奇,淡中有味。

汪曾祺本人也对自己创作发表过评论意见,其中较为重要的有以下几点:

一是结构上的“随便”,也即不露痕迹,但很少有人注意到,汪曾祺后面还补充过一句:“苦心经营的随便。”

二是小说散文化。他认为散文化是世界短篇小说一个(不是唯一)基本趋势。

三是思想。他认为小说最重要的是思想,这个思想不是理论性的,而是作家本人独有的感受、体验和思考。

在《小说笔谈》一文中,汪曾祺说过这样一句话:唯悠闲才能精细。这是理解其小说的一个关键。

王安石有一句诗:“看似寻常最奇崛。”可移作汪曾祺小说注脚。

汪曾祺小说并未全部淡远悠闲得无边无际;其实,他的小说最为文学化,比如《大淖纪事》,十一子被保安队刘队长打坏了,锡匠们“顶香请愿”,赶走了刘队长。结尾三行三句:

十一子的伤会好吗?

会。

当然会!

这是非常文学化的表达方式。

汪曾祺小说多写底层社会人物,这些小人物们勤快,能吃苦,每个人都是技艺在身,日子虽然苦一些,但活得尊严。如《故里三陈》中的瓦匠陈四,每年赛会上由他踩高跷,一次因为下雨迟到,被老爷打了一耳光,从此发誓不踩高跷;到了冬天无瓦匠活可干,便学做纸糊灯笼,最后竟做得极精致,成为一绝。

小人物身怀技艺,勤苦养家,因而活出人的尊严,这是汪曾祺小说的一个基本模式。它极具意味:劳动者因劳动而朴实,因劳动而具有健康的心灵,他们具有传统的美德。按汪曾祺后来所说,他希望自己的小说由此对文明的建设、传承起到一点作用。

汪曾祺的小说理论与他的小说一样的好。小说家应是会说话的人、话说得漂亮的人。写成作品,语言一定吸引人。这是个基本常识,但总有人为语言不好的作品辩护。汪曾祺坚决反对。在《小说的思想和语言》中,他说小说本来就是语言的艺术,就像绘画是线条和色彩的艺术、音乐是旋律和节奏的艺术。有人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点,汪曾祺认为这种说法根本就不能成立,好比说这幅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这首曲子还可以,就是节奏和旋律差一点,“语言不好,这个小说肯定不好”。在《思想·语言·结构》一文中,汪曾祺把语言与思想联系起:“语言不好,小说必然不好。语言的粗俗就是思想的粗俗,语言的鄙陋就是内容的鄙陋。想得好,才写得好。……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多么好的见解,这就是小说秘笈,公开的小说秘笈!




莫言小说中的鬼故事

阿城曾说过,莫言擅长讲述和书写鬼故事,可称“当代中国一绝”。他在《闲话闲说》一书中,记录了莫言讲过的一个鬼故事: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趟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阿城说这是他自小以来听过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原因在于,这故事把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阿城的看法是对的,眼光独到。从记忆中打捞一下,我们每个人大约都有自己童年的鬼故事,而且最终印在脑海中,一辈子忘不了的,多半是阴森恐怖的。消除恐怖,回到天真,需要特别的艺术净化。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莫言的这个鬼故事有严重漏洞。故事中的小鬼红孩儿们,其实就是人间小儿。吵闹是小儿的天性;不吵不闹、安静地待在一边的,父母们可着实要担心了,十有八九患有孤独症、自闭症,人称“星星的孩子”。“吵死了吵死了”,这是典型的成人用语——教师用得最多,父母用得最多。莫言把小鬼成人化了。

钱锺书《围城》里面早就写过一个小儿鬼:方鸿渐一行赴三闾大学任教,途经邵阳地界,晚上他们投宿在一个小村子,没有床铺,只好睡在稻草上。方鸿渐困倦至极,迷迷糊糊要睡,心始终放不平稳,好容易睡熟了,梦深处一个小声音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鸿渐本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吓得汗毛直竖,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想划根火柴,又怕真照见什么东西,……正挣扎着,他听邻近孙小姐呼吸颤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耳边清清楚楚地一声叹息,仿佛工作完毕的吐口气。……他划根火柴,……孙小姐给火光耀醒翻身,鸿渐问她是不是梦魇,孙小姐告诉他,她梦里像有一双小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

第二天天亮,他们才发现房屋背后原来全是坟堆,这屋子也建在被铲平的坟地上。方鸿渐猜测他睡在小孩子坟上了,看看那些坟,形状很小,不像是大人的。

这个故事不是钱锺书所经历,亦非他虚构出来的,而是借自杨绛先生。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中,杨绛先生写道,那还是她在清华当学生时,春假结伴旅游,夜晚投宿荒村,睡在铺干草的泥地上,梦见身子下面有一个小娃娃直对她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并且用手推她,却推不动。这事她曾讲给钱锺书先生听,显然让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于是在写作中把一个梦分给了两个人物。

稍作比较,莫言的故事与钱锺书的故事中,有着同一个主题,即成年人对小孩子无意的侵犯,后者于危险临近时亦相应作出反应,对此反应的描写,每个作家都是不同的。两个故事中,“压住了我的红棉袄”比“吵死了吵死了”更接近小儿的口吻。

莫言小说中写鬼怪精灵,所在多有,令人难以忘怀的还不是通篇写鬼魂的《战友重逢》,尽管这部中篇充满伤感气息,大有说头——两个战死的军人,其鬼魂相逢在故乡河堤边一株孤零零的柳树上,不是树下,是蹲在树杈上,讲述生前故事。小说结尾处写到了幸存的战友张思国,他的儿子——一个大头男孩惊愕地发现树上有“人”,但成年人张思国看不见。鬼蹲在树上聊天,且只有小孩子的眼睛才可以看见,这是民间流行的说法。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在村子里听过的一件事:一家人死了双胞胎小儿,另一家的小孩总说他看见双胞胎兄弟在榆树上玩耍,上去了,下来了,说得逼真,不由人不信;其他人怎样注视,亦难见其踪影。这个能见鬼物的小孩,后来因为不满意父母给他定下的亲事,离家出走,至今生死未明。

短篇小说《奇遇》中有一个特别惊悚的情节,这才是莫言所有鬼故事里让人读后脊背发凉且无法忘记的:主人公回乡探亲,火车晚点,到县城已是晚上九时,没有班车了,于是便大胆步行回村。当然,一路惊恐不安。天明时近村,见树影里闪出一个人影,原来是三大爷。两人聊天时,大爷说起还欠着主人公父亲五元钱,便拿出自己的玛瑙烟袋嘴,以物抵钱。回家后,才得知三大爷三天前就死了。

古典文学传统中,鬼怪乃是常客,往往不请自来,捉弄活人。现当代文学中,鬼怪形象反倒少了,显得稀罕。鲁迅谈《何典》时曾说过,“谈鬼物正像人间”,显示出“活的人间相”。确实,所有鬼故事大抵不出此通例。会讲鬼故事的人和会写鬼故事的作家,他们均具有一种能力:读者相信作家所写就是鬼怪精灵,人物形象亦相信自己真正遇到了鬼怪,与之纠缠、苦斗。说到底,任何鬼物,折射出的仍然是人间情理。不过,这里还存在着一个区别:艺术性高的鬼故事中,情节越荒诞不经,情理愈真切入微;而那些在鬼身上寄托了过于强烈目的性的故事,一定是失败的。

附带一笔。在我读过的鬼故事中,有关于晋人的两则特好玩,至今不能忘。二者皆出自《太平广记》。一个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这位大诗人正在灯下弹琴,突然进来一人,身长一丈,著黑色衣服,腰系皮带。嵇康停下手,仔细地瞧了瞧鬼脸,然后,噗地一声吹灭灯火,说:“耻与鬼物争光!”

另一个是阮瞻,“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孙子,持无神论。某日一个有才情的鬼前来拜访,相互略叙寒温,即畅谈性理,最后谈及鬼神之事。阮说,世间无鬼;鬼曰,人世有鬼。往复辩难,非常激烈,最后鬼理屈词穷,便愤然作色,说道:“鬼神之事,古今圣贤所共传,偏只有你主张我辈为虚无,是何道理?”言毕即变化为“异形”,须臾消失不见。看到此情景,轮到阮瞻默然无语了,神色大变,一年后死了。

阮瞻的故事,我读的是王汝涛先生主编《太平广记选(续)》,此节下有几句注释文字,意为:阮瞻坚持无鬼论,在当时属于少数,所以一些持有神论观念的人编造了这样的故事,用以诬陷他,并借此宣扬鬼神的存在。这几句注释实际上也是一种宣传,与故事本身无关,现在看,即属多余。按民间说法,看见阴气很重的东西,会伤害到看者本人,阮瞻“意色大恶”,或许与此相关,亦未可知。

责任编辑 曹海英

原载《朔方》2016年第6期
文学朔方

《朔方》编辑部主办

主编:漠月

编辑: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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