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美术丨夏季风:孔千的不合时宜

 

夏季风:在我看来,孔千就是具备这样属性的一个艺术家,孤独而丰盈,沉默而坚定,“不合时宜”是他的姿态,恐怕也是真正艺术家惟一的姿态。...

孔千的不合时宜 
文/ 夏季风


莽原,都城,邦国,尘寰:

选择无多因为身不由己。

去路非此即彼……所以,我们当伫足家园,

只是家在何方? 

——伊丽莎白·毕肖《旅行的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孔千的这句话让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在去年,我赴天津拜访了他的工作室,在那个堆满了画作和书籍的空间里,淡黄色的阳光穿窗而入,铺了一地。秋冬阳光特有的体量感,让原本就不大的空间似乎变得更加拥挤了——那是一种充盈着饱满和温暖感的拥挤,反倒融合了我们初次见面时通常应有的疏离感。坦率地说,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了,只记得当时的聊天非常愉快,话锋投机,通透。后来,我察觉到我的后背被阳光烤炙正在微微冒汗,在我准备脱掉身上那件令人拘谨的外套时,艺术家孔千毫无征兆地向我问了开头的这句话。



▲孔千《十梦寒食帖》布面油画 155×193cm 2008



▲孔千《麦田无陇》布面油画 186×150cm 2006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作为一个艺术从业者,我实在想不起这些年来自己到底拜访了多少个艺术家的工作室了,但可以肯定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作为被拜访对象的艺术家问了一个类似局外人的问题。仿佛一个精心潜伏多年的特工被人知道了真实的身份,孔千的语气中弥漫着略微的讶异。从语义上去理解,这个问题似乎也可以解读为“你是通过什么样的渠道知道我的”,然而,考虑到问话者本身就是一位份量自知的艺术家,“渠道”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渠道尽头的“结果”。事实上,在那次交谈中,孔千让我感受到他似乎不太习惯自我标榜为艺术家,倒是更愿意让人知道作为美院教授的身份,经常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教学,谈同事,谈学生,谈中西绘画观念上的异同——这是他在天津美术学院的教职方向。但这个相对普通的身份总归无法掩盖住作为艺术家三十多年蓄积的光芒,因而,这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反倒出卖了他内心隐秘的骄傲:绘画行为仿佛是他与艺术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个相互慰藉的精神契约,正如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所说,“神圣在尘世中应是隐蔽的”。


▲孔千《穿蝗虫衣的人》布面油画 200×150cm 2007



▲孔千《夜爬昆仑山》 布面油画  200×150cm 2007

我经常惊讶于孔千“不合时宜”的生活态度和方式。在一个资讯发达到令人不安,甚至于恨不得找个地洞把个人隐私埋起来的时代,一个持续性创作了三十多年的艺术家在外界鲜为人知,我们说不清楚到底是令人羡慕的上天恩赐还是对信息化时代的讽刺?如果内心没有强大到丰盈自足,并设法与喧嚣和狂欢保持距离,难以想象如何抵挡世俗化的侵袭。对于自小养成的习惯,比如打篮球、游泳、溜冰、养蛐蛐、骑自行车等,孔千可以做到几十年雷打不动——当然,还有绘画和教书;而另一方面,他可以做到从不上网,甚至有生以来的第一部手机也是去年购买的——这部花了他一百多元的诺基亚,仅仅是便于与卧病在床的母亲联系——由此也解开了我不管给他打过多少电话他依然会问“你哪位”之谜——他还没有学会如何把别人的电话号码输入到通讯录中去。这种“不合时宜”的生活,令人想起了弗朗茨·卡夫卡,1914年8月2日第一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在这一天的日记里,这个现代主义小说鼻祖只写着简短一行字:“德国向俄国宣战,我下午去了游泳。”



▲孔千《骨架》布面油画 184×150cm 2005



▲孔千《请》布面油画 120×100cm 2006

我第一次知道孔千这个名字来自于青年艺术家冷广敏。他毕业于天津美院,但他的创作风格与我们熟知的国内学院系统倡导的方法格格不入。2013年,蜂巢当代艺术中心在推出他的首次个展之际,说起几位令他印象深刻并且在他艺术道路上给予影响的老师,孔千即是其中一位。我记住了这位作为艺术家的孔子后裔,并立马上网搜寻他的相关信息,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在无穷无尽的网络上,我只在他的同事于小冬的博客上发现了一篇谈他素描的文章;旧书网上待售的出版于1998年的《孔千素描》;天津美院作为师资力量的简介;几个空无一物的个人主页;就连网络百科上也只有一句话介绍:“孔千,祖籍山东,1956年生于天津。现任教于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尽管如此,网上为数不多的几件素描作品令人印象深刻,它们似乎既不属于我们熟知的当代艺术主流的样式,又与正统的学院派风格保持着距离,这也成为了我继续留意孔千的动力。



▲孔千《观虎图》  布面油画  186×150cm 2006

直到2015年,网上的孔千资料才开始比从前多了一些,大约与他在天津的一个艺术机构里做了一个素描展有关系。此后,我陆续读到了好几篇艺术家本人的创作谈,而相关的评论几乎没有,这让我感到无比郁闷。好在重要的是我看到了更多的作品,包括油画与素描,虽然只是一些图片,并且拍摄似乎不那么正规标准,画面明显受光不均,效果并不好,但不妨碍作品清晰地传递出艺术家特立独行的创作风格。我第一反应是中国当代艺术界忽视了一位优秀的艺术家,而且发生在北京这个艺术中心如此之近的天津。真是不可思议。我再也无法保持与往常一样,试图从网上去寻找某种有助于我对孔千创作做出判断的蛛丝马迹。我动身拜访了孔千。在他狭小的工作室,我翻看了他的作品之后当场确定了展览计划。我希望以回顾展的形式,全面展示孔千给中国当代艺术带来的可能意外。



▲孔千《M人》布面油画 115×150cm

2002


▲孔千《尺》布面油画 146×114cm 2002

“我发现我那邮票般大小的故乡很值得写,而且不论我多长寿也不可能把它写完……我喜欢把我创造的世界看做是宇宙的某种基石,尽管它很小,但如果它被抽去,宇宙本身就会坍塌。”与作家威廉·福克纳一样,孔千绝大多数的创作也都与他称之为“方圆七公里”的天津城戚戚相关。“天津”是他内心宇宙中的那块基石,抽离它将无法构成孔千的艺术世界。在近现代史上,天津扮演的角色众所周知,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作为中国最早的通商口岸,同时也是跟西方最早发生文化碰撞的城市,天津见证和参与了近现代史上荣辱并存的进程。在孔千看来,自1860年天津被辟为通商口岸、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时起,天津无论看世界还是看自身,便有了一个“开合”的特征,闭关锁国、洋务运动、甲午战争、义和团运动、资产阶级民主运动、帝制复辟、共和新政……天津在这种“开合”的两者之间震荡,从而塑造出了自身杂糅而怪异的文化。也许长期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早已熟视无睹,但在孔千的作品中,故有的建筑,曾经的事件,过往的人物,曾经历经的沧桑和黯淡的历史,犹如挥之不去的幽灵,真切地在他笔下飘荡。



▲孔千《放飞图》 布面油画 150×200cm 2005


▲孔千《十字人形》布面油画 100×80cm 1993

与此同时,孔千的“不合时宜”也让他一直游离于“85新潮”以来、挟裹着喧嚣与狂欢的当代艺术的场域之外。或许并非出于个人本意,但事实上,三十多年来陪伴左右的惟有沉默与孤独,孑孓一人行走在他自己虚构中的“天津城”。“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躇”(卡夫卡),“不合时宜”带来的现实,反而让孔千更执著地回到个人的生存经验中,回到个人与世界的对话中,也回到了绘画语言的锤炼与融合中,从而拥有了一种对创作困境及其不可能性的超然态度。在孔千的作品里,我们可以轻易地觉察到中国当代艺术创作当中罕见的“历史的意识”。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出的这个说法,主要针对诗人写作的“传统”,如果把它挪用在艺术家孔千身上,我觉得同样合适。说到“传统”,艾略特认为不是继承得到的,倘若要得到它必须付出极大的劳力,既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不但坐拥自己这一代的背景,还要感受到艺术世界以及本国整体艺术同时的存在,藉此组成一个共同的格局。“历史的意识”使孔千敏锐地确立了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以及和当代的关系。



▲孔千《和平号》 布面油画 150x180cm 2005



▲孔千《强盗》布面油画 100×80cm 2003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逐渐地看到,评价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家优秀与否,并不是他的创作多么像西方艺术,事实可能恰恰相反,只有当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份以及文化属性有了清醒的认知,背负着传统的美学经验朝着自己的现实语境进发,他创作出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对以往作品的回答,每个作品都包含着艺术领域以往的全部经验,你才会发现这个艺术家的力量和雄心是多么可怕与伟大。

在我看来,孔千就是具备这样属性的一个艺术家,孤独而丰盈,沉默而坚定,“不合时宜”是他的姿态,恐怕也是真正艺术家惟一的姿态。



▲孔千《月亮门》布面油画 49.5×59cm 2005



▲孔千《进山的路》布面油画 80×100cm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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