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谭】法学生塞尚的出走

 

世人皆知塞尚是后印象派大师,是名满天下的画家,却往往不知他过得并不宽裕,甚至可以说是潦倒。其后人连这间画室都要卖掉换钱,更不知道的是,塞尚还曾是一位法科生。本期“欧洲法视界”,我们请到林海为大家讲讲,塞尚的出走故事。...





编者按

本期小编:何天翔

在欧洲留学时曾去过小城埃克斯,惊异于小城的美丽、宁静之外,也被该市的大喷泉和米哈博林荫大道的魅力所折服。道边餐馆林立,著名的双叟咖啡馆(Café Les Deux Garçons)中游人如织,仿似想从那些遗留自帝国时代的包金镜框中寻得当年塞尚和左拉在咖啡馆里留下的身影。离市区不远的山上,是塞尚的画室,里面有巨大的落地窗,摆放了他生前用过的画具,穿过的大衣等。塞尚最后染上风寒,死在家中。世人皆知塞尚是后印象派大师,是名满天下的画家,却往往不知他过得并不宽裕,甚至可以说是潦倒。其后人连这间画室都要卖掉换钱,若不是多亏了三位美国粉丝,塞尚画室早已不复原貌,更不知道的是,塞尚还曾是一位法科生。本期“欧洲法视界”,我们请到林海为大家讲讲,塞尚的出走故事。


法学生塞尚的出走
文 | 林海(北京大学法学博士,中国证监会首届博士后,现从事资产证券化业务规则等金融法务工作


声明:本文原载于《法治周末》2015年6月23日,原文标题《谁让塞尚抛弃法律》。推送已获得作者授权,欢迎分享,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两者只能选一,要么就当真正的律师,要么就当真正的艺术家。”写下这些文字时,文学家左拉年方二十岁。他在巴黎给他的挚友塞尚写信。信中,左拉毫不客气地写道。“不过,请别成为一个穿着被颜料弄脏的律师服的无名小卒!”此时的塞尚,正就读于埃克斯法学院。这封巴黎来的信,刺痛或是鼓励了他,从此,埃克斯地方法庭少了一位心不在焉的律师。然而,西洋艺术史的走向却从此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请让《法学汇纂》的主管下地狱吧
保罗·塞尚认识爱弥尔·左拉的时候,只有13岁。这是1852年的法国南部小城埃克斯。他们同一年进入波旁中学学习,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两人对于文学和艺术都有浓厚的兴趣,一同读诗写诗,沉迷于巴尔扎克的小说。两个孩子的家庭环境都谈不上温馨。塞尚是一个制帽商的私生子,直到5岁时其父才娶了其母。而左拉则七岁丧父,从小在圣母院寄宿。由于家境拮据,童年的左拉就饱受被债主追债的痛苦。1958年,左拉跟着母亲前往巴黎谋生。而塞尚则遵从父亲的意愿进入埃克斯大学法律系学习。两人开始了持续了三十余年的通信。

在巴黎,十八岁的左拉转学进入巴黎圣路易中学,可惜在次年的中学毕业会考中失败。之后两年,他备尝失业的痛苦辛酸。好不容易在海关码头管理处找到了一个低微的工作,每日在填写报关单和其他琐事中度日。然而,他却一刻没有放弃过文学和写作。他在给塞尚的信中写道:“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写了一本出色的书,你给书配了漂亮的版画,使它成为一部杰出的著作。书的首页并排着我们的名字,用金色的字母印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它们因我们的才华而结合,不可分离地传至后世。可惜这不过是一个梦。”(1960年3月25日,巴黎)

此时的塞尚正在埃克斯大学法律系,和他不喜欢的法学“彼此折磨”(左拉语)。他当时最大的乐趣是翻译拉丁语诗歌,并且坚持在埃克斯艺术学院的绘画教师吉贝尔的画室学习绘画。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收购了一家银行,成为富甲一方的银行家。他知道儿子对于法律不感兴趣,但是仍然为儿子设计了一条“平坦通途”——他在银行里为儿子留了一个经理的位置,并且劝诫道:“孩子,想想未来吧,人会因为天赋而死亡,却要靠金钱吃饭。”同时,他也发现塞尚和左拉来往甚密,对于左拉不断和塞尚讨论艺术、“煽动”他弃法从艺的来信,银行家非常生气,一度派人截抄和私拆左拉的来信。

塞尚就读的大学,全名为埃克斯—马赛第三大学,历史可以追溯到1409年,以经济管理和法学教育见长。然而,18岁的塞尚正在苦恼,这里的法律教育正在毁掉他的“文学天赋”。他在给左拉的信中写道:“哎呀,我选择了法律这条弯弯曲曲的路——说‘我选择了’,是不对的,我是被迫的!法律,错综复杂的法律,要让我度过讨厌的三年时光……噢,文艺九女神,我知道这是多恐怖!但是那不得不拥抱法律的人儿,对您和阿波罗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向左拉诉苦道:“读到我写的这些枯燥乏味的诗句,你大概会说诗神已经从我身上离开。唉,就这是法律带来的后果。”(1858年12月7日,埃克斯)
埃克斯市公园旁的塞尚塑像,图:何天翔


尽管塞尚不断抱怨着法学教育的枯燥无趣,他始终没有放弃学业,并断断续续坚持了三年之久。他也曾忧心仲仲地和左拉聊起自己的法律考试成绩,并为通过了考试而感到高兴:“亲爱的朋友,我不在兴头上,因为原定于星期五的考试被推迟到28号星期一,但是我通过了。事情已令人确信,我立即写信使你放心,不用再为我未卜的命运担心”。(1859年11月30日,埃克斯)但是,他仍然没有喜欢上法律,他在给左拉的信中写道:“噢,法律,什么样的头脑中产生了你,创造出变形的《法学汇纂》?这部不合时宜的法典,又在法国存在了一个世纪?怎样奇怪的愤怒、愚蠢和疯狂,扰乱了你晃动的头脑?噢,是《法学汇纂》的支持者朱斯蒂尼安皇帝,还是法令大全那厚颜无耻的编撰者?”紧接着,他说了那句传播甚广的韵文:“要是有地狱,还有一个位置的话,上天啊,把《法学汇纂》的主管投进去吧!”这个时期,塞尚已经开始决定前往巴黎,试着参加巴黎美术学院的入学考试。他请左拉帮忙打听学院入学考试的情况,“因为我决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参加入学考试,当然,但愿用不着代价。”(1858年12月7日,埃克斯)


别做被颜料弄脏律师服的无名小卒
代价自然是难免的。塞尚的父亲不但坚决反对儿子前往巴黎学画,更是开始仇视不断“撺掇”儿子的左拉,称其为“不三不四的人”。左拉在给他与塞尚共同的好友巴耶的信中写道:“塞尚先生认为我是一个卑鄙的阴谋家,他又看见他的儿子频繁地和我来往……依我看,问题在于此:塞尚先生看到自己的精心计划在儿子那里受到阻挠。未来的银行家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离开窝去当一个画家。塞尚先生对于儿子的这种转变和渴望自由的心感到非常吃惊,画画儿能比银行好?他实在不理解,外面的空气再新鲜,也比不上有灰的办公桌啊!塞尚先生绞尽脑汁寻找谜底,他绝不会明白这是上帝的心意,因为上帝将塞尚先生造就成银行家,而要让他的儿子成为画家。思来想去,他认为是我改变了保罗的想法,是我夺去了保罗成为银行家的宝贵希望,所以他会说‘不三不四的人’这种话,这也就是为什么爱弥尔·左拉,一个文人,在他心里成了一个阴谋家,一个坏朋友,这既令人伤心又荒唐可笑。”(1861年4月22日,巴黎)
住在阁子间的文学青年左拉和塞尚。电影《左拉传》剧照


其实,左拉上述的辩解确实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如果说他不是引导塞尚弃法学画的“罪魁祸首”,也至少是“得力帮凶”。当塞尚在继续学习法律,还是坚持绘画梦想之间摇摆时,左拉多次从巴黎写来情深意切的信,半带引诱半带棒喝地将塞尚推上了艺术之路。特别是他在1860年7月给塞尚写的一封信,更被后人视为西洋美术史上的关键一刻。之前,塞尚虽然不喜欢法律,但仍然在“等待时机和场合”。左拉对此很是不满,毫不客气地回信道:“亲爱的保罗:允许我最后一次坦率而明确地表明我的看法。在我看来,一切都变得如此糟糕,我焦虑不安。对你来说,绘画只是你无聊时的心血来潮?只是一个消遣、一个谈资、一个你不想学习法律的借口?好吧,如果是那样,那么我就能理解你的表现了……我应该在这里重复我以前经常对你说的话,请允许我以朋友的身份直说。在许多方面,我们的性格非常相似。我要是你,就会孤注一掷,不在画室和律师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未来之间漂移不定。”(1860年7月,巴黎)

这个时期的左拉,也已经迈出了相似的一步。他辞去了海关码头管理处的工作,开始了非常贫穷的、专职写作的生活。他住在一间顶楼里,不断地写作。饿了就用抹蒜泥的面包蘸点植物油来充饥。尽管前途渺茫,他并没自暴自弃,每天坚持写作。这个时期他创作了包括三首长诗的诗集《恋爱的喜剧》。一年多之后,他进入著名的阿歇特出版社当雇工,最开始的工作是捆包工,然而不久之后,凭借长久的积累和努力,他成为一名编辑,得以与许多著名作家接触交往,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之路。而在给塞尚写信之时,他仍然处于失业的困境之中。他写道:“你要我告诉你我的生活。好吧,我已经离开了码头管理处,我做得对还是不对呢?这是一个相对的问题。我只能回答你一点,我不想再待在那儿……早上,我写一写东西;晚上,我会读一读拉马丁、缪塞、维克多·雨果的诗句。我工作不够努力,我也很埋怨我自己。如果你来巴黎,我们好好规划一下每天干什么,以便能够最大程度地拼命工作。”(1860年7月,巴黎)



工作吧,这是唯一能实现梦想的方法


事实上,正是左拉的信刺激了塞尚,给予了他最终“从法学院出走”的勇气和动力。左拉在信中写道:“两者只能选一,要么就当真正的律师,要么就当真正的艺术家。不过,请别成为一个穿着被颜料弄脏的律师服的无名小卒!”紧接着,他鼓励塞尚道:“你说,有时候当你的表达形式跟不上思想时,你就会把画笔扔到天花板上去。为什么这么泄气,这么不耐心呢?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做了这么多无用功之后,我能理解你的灰心丧气。你认为你一无是处,没有能力做好它,所以你干脆把调色板、画面、画笔踩在脚下。但到目前为止,你只有做好它的想法,你还没有认真地、有规律地着手进行这项工作,所以你没有权利评判自己没能力。鼓起勇气吧,到现在,你还什么都没做。加油啊,要想达到目标,你还需要多年的学习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我跟你不是处在相同的情况下吗?表现形式在我的笔下不是同样不听从我的指挥吗?我们都有想法,就让我们在各自的道路上真诚勇敢地走下去吧,愿上帝指引我们!”(1860年7月,巴黎)

后面的故事或许世人皆知。塞尚于1861年4月前往巴黎,开始了自己作为画家的生涯。左拉在给巴耶的信中描述了这一幕:“我见到保罗啦,你明白吗?你明白这几个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悦耳吗?他今天(周日)早上来的,在楼道里叫了我好几次,我当时睡得比较警醒。我打开门,高兴地浑身颤抖,我们热烈地拥抱。”(1861年4月22日,巴黎)最后,塞尚的父亲拗不过儿子,允许他前往巴黎学习绘画。但是,他并不看好儿子的巴黎之行,同时限制了他的经济来源,每个月只给他125法郎的生活开销。对此,左拉倒不怎么担心。他在另一封信中帮助塞尚算了一笔账:

“的确,每月125法郎没法让你过奢侈的生活。我来对你要花费的钱算一笔账。租一间房每月20法郎;一顿中饭18苏,一顿晚饭22苏,这就是每天2法郎,每月60法郎;再加上刚才的20法郎房租,也就是每月80法郎。然后你还有画坊要付钱,叙以思画坊是最便宜的画室之一,我想只要10法郎;另外,还有画布、画笔、颜料要10法郎;这样加一起来就100法郎了。所以你还剩下25法郎来支付洗衣、照明,一些小花费、烟草、日常娱乐消遣等等。你看,刚刚好够用……另一方面,你也可以在这里给自己找点经济来源。画室里的作品,特别是在卢浮宫临摹的画作卖得很好。你就是每月画一幅,也能让你增加不少用于娱乐消遣的钱……大胆来吧,一旦面包和葡萄酒都有了,我们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中去。”(1860年3月3日,巴黎)

在现实的“算计”之外,左拉还描述着巴黎美妙的艺术创作氛围:“巴黎还有一个你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优势,就是拥有许多博物馆。你能从早上十一点到下午四点,跟着大师们学习……你可以去卢浮宫或者卢森堡博物馆临摹你喜欢的杰作。这就已经是九个小时的工作了……周日,我们展翅高飞,到离巴黎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景色非常迷人,要是你愿意,我们在树下吃中饭,接着你在画布上画上那些树。我每天都做着这些梦:以我们喜欢的方式,充满诗意地工作……对于那些野蛮人的工作,那些只花体力、扼杀智力的工作,我向来是很懒惰的;但是那调动起整个灵魂的使我兴奋不已……工作吧,工作吧,这是唯一能实现梦想的方法。”(1860年3月3日,巴黎)

这显然说动了塞尚,并且最终将他于1861年4月和1862年11月两次带到了巴黎。在这里,他结识了莫奈、雷诺阿、马奈等印象派画家,并且成为了后期印象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而左拉也逐步成为了举世闻名的文学家和社会公共活动家,并在多年后写下一封《致共和国总统费利克斯·富尔的信》,揭露国防军和军事法庭陷害犹太军官德雷福斯的阴谋,信的第一句便是“我控诉!”——这或许才是左拉最为著名的一封信。而他在弱冠之年写给同龄的埃克斯少年的那些情真意切的信,则不被人们熟知。
塞尚画室一瞥,图:何天翔
1902年9月,左拉在巴黎的寓所中死于煤气中毒,后骨灰迁入先贤祠。同一年,塞尚搬进了自己在埃克斯的新画室中,并说着:“我渴望到去世时,手上还能握着画笔”——尽管他和左拉的友情,早在十余年因为左拉《作品》中那个名为克洛德·朗蒂埃的形象(一个天才艺术家,却混乱、疯狂而具有种种缺点,性格上像极了塞尚)而戛然而止。然而,当左拉的死讯传来时,塞尚仍然沉默良久——他踏上艺术之路所受的折磨不公、所获得的成就荧光,难道不都来自于这位老友么?四年后,一场暴风雨袭击了埃克斯。塞尚在作画时淋雨而病倒,10月23日在家中去世。值得一提的是,当年曾经给他造成困扰和纠结的埃克斯—马赛第三大学,后来改名为保罗·塞尚大学,以纪念这个最终出走的法科学生。而他与左拉跨越了半个法国的那些来信,也被永远收藏于美丽的南部小城埃克斯,成为法律史与艺术史上的一段佳话。文章信息

作者:林海

本期责任编辑:陈夏红,何天翔

图片来源:http://www.biography.com/people/paul-czanne-9542036;何天翔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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