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礼小记 扬之水:《礼记·檀弓》的文笔

 

孔门弟子很多,《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





孔门弟子很多,《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 《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 不过 其中有著作传世的却很少。至于七十子之弟子,其述作《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著录之若干,多已亡佚,虽存者,也略无完帙。汉儒编撰的《礼记》,中有《檀弓》一篇,孔安国以为作在六国时,清人孙希旦《礼记集解》则认为是“七十子之弟子所作”,虽然无法考证得确切,却也不致相去太远。

《檀弓》多言丧制,而颇存流传于当时的与丧制乃至丧事有关的故事,用笔则极有斟酌,虽短章也每有周旋曲折,可以说它虽无意于文法,却独厚于人情。

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有人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进使者而问故。使者曰:“醢之矣。”遂命覆醢。

颜渊之丧,馈祥肉,孔子出受之。入,弹琴而后食之。

《檀弓》差不多篇篇记礼,而说到礼的故亊,总未免有情。若了然于彼一时代的丧制,则引在这里的两节,便很能令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至深的哀恸。却只是叙事,又只是白描,质雅,简净,文字的节制几乎到极点,然而不作形容处却因之形容尽致。“孔子哭子路”一节,“覆醢”,情景真切,自是实录;评者又看它倒叙之笔用得好,但恐怕其要仍在于“修辞立其诚”是遣词造句的始终的依凭。

公叔文子升于瑕丘,蘧伯玉从。文子曰:"乐哉斯丘也,死则我欲葬焉。"蘧伯玉曰:“吾子乐之,则瑗请前。”

陈子车死于卫,其妻与其家大夫谋以殉葬,定而后陈子亢至。以告曰:“夫子疾,莫养于下,请以殉葬。”子亢曰:“以殉葬,非礼也。虽然.则彼疾当养者,孰若妻与宰?得已,则吾欲已;不得已,则吾欲以二子者之为之也”。于是弗果用。

孔门之文很少表现纯粹的个人,只是把人所共通的普遍的情感道德与好恶,每每表达得沉著厚实,且使人能够会心于一片仁者情怀。《檀弓》记言记事,当也有引人向善的意思,却绝少议论,更丝毫没有说教气。笔所到处,仿佛都是即目;实录中,则深意存焉。“公叔文子”一节,蘧伯玉之“请前”,各家解释不很一致, 孙希旦《礼记集解》“愚谓伯玉以文子欲夺人之地以为葬地,故言吾子若乐此,则瑗请前行以去,示不欲闻其谋也”,似较合宜。“陈子车”一则中的子亢,孔颖达《礼记正义》以为当即《论语•季氏》中相问于伯鱼的陈亢,《学而》也还记载着他的另一问:“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也颇见性情。《檀弓》里的机智,更令人想见其人。这里的事态本分外严重,而辞令则令人绝倒,其意却因此倍添郑重。后来记在《史记•滑稽列传》中的西门豹故事,其河伯娶妇一节本与这里的故事同一机杼,却是情节丰富得多,而敷演得格外热闹了。

《檀弓》里的“曾子易篑”,“嗟来之食”,“苛政猛于虎”,也都有名。可举之例实在还有不少。
石骀仲卒,无適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卫人以龟为有知也。

鲁庄公及宋人战于乘丘,县贲父御,卜国为右。马惊,败绩,公队,佐车授绥。公曰:“末之卜也。”县贲父曰:“他曰不败绩,而今败绩,是无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马,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遂诔之。士之有诔,自此始也。

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椁。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歌曰:“狸首之班然,执女手之卷然。”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从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

叙事之笔,依然不动声色,却字字有神。“马惊,败绩,公队,佐车授绥”,十个字,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有流矢在白肉”,关键之笔,仍以俭省写出细微:矢中马股间肉白处,故人所不见也。石祁子故事,“沐浴佩玉”,一而再,再而三,乃至寥寥数言的叙事中把它一字不易四复之,真的是拙,却偏因这拙,而带得全副文字都有了意态神情。原壤之真与孔子之厚,以“故人”二字别见情味。“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孔子家语》作“夫子为之隐,佯不闻以过之”,则何其陋也。《礼记集解》:“原壤母死而歌,与子桑户死,孟子反、琴张临丧而歌相类,盖当时为老氏之学者多如此,然壤之心实非忘哀也,特以为哀痛在心而礼有所不拘耳,故夫子原其心而略其迹,而姑以是全其交也。”孟子反、琴张,见《庄子•大宗师》。《檀弓》的驱遣文字每有持一当百之效,若说它的叙事安排得宜,布置停匀,也怕这评论是用了后人的眼光,只是后世叙事的手段更丰富更圆熟,却仿佛再难回到如此之“有工力的淳朴”。

本篇题目为在下所加
内容出自扬之水著 《先秦诗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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