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又福:面壁破壁

 

堆薪垒土,迷途学步,蹒跚前行,择一而从,面壁破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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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又福  无欲之门  186×176cm  2011年
面壁破壁

——贾又福访谈录

文 / 赵 秦

赵秦(南京大学出版社编辑,以下简称赵):贾先生,墙上这幅《无欲之门》是您近年的巨幅,就从这件作品开始对您的访谈吧。请您谈谈其中的立意。

贾又福(以下简称贾):这个构思、立意,在题款中已经写得比较明白了,“欲”即“狱”,人们常说“地狱之门”,当是各种“欲望”导致的炼狱之灾,所以,“无欲”则不致有“狱”了。无欲之门的修为是人生最高境界修为之法门,所谓有容德乃大、无欲志则刚。

1982年贾又福在太行山写生
赵:听来有很深的哲思在里面。您的艺术创作和艺术思想中对哲学有极大的关注和探究,但也有人甚至是有学问的专家认为,搞艺术创作应是“玩玩”的轻松心态去抒发性灵,艺术,山水画,是无法承载哲学的重负的。您对此怎么看?

贾:我的看法刚好相反。古今那么多聪明人,费尽心机尚未必成功,“玩”的心态断无可能成就艺术大师!古今大家没有一个是随便玩出来的。我讲“寓哲于画”,其实自古而然,宗炳“澄怀观道”、“含道映物”,董其昌“以禅喻画”,石涛“吾道一以贯之”,等等,都在试图以山水画这一平面艺术载体来表达一己之情感、社会之文明、自然之运化。“道”就是自然界的总规律嘛,山水画触及这里,自然就离不开哲学了。所以我一直坚定地实践着探求山水画哲学空间的开拓试验。山水画要适应时代发展并与古人拉开大的距离,这就是一个突破口,这既是古人的薄弱环节,也是最为困难的。

艺术与哲学的巧妙结合,可使山水画折射出崇高精神之奥义,最大程度地包含反映人类智慧所能认知的深刻哲理,使人的精神世界得以升华,审美范畴获得拓展,比一般的、惯常思维的山水图式具有更深、更高的文化意义。当然这不是轻而易举的,结合得不好,会使绘画流于对哲学意念的简单的标签式译释,从而伤害到平面绘画本体的审美价值。要通过视觉形象来联系哲学思维,传导一定的精神特质,不是强加给观众一堆不知所云的干巴巴的哲学概念。艺术性与精神性的关系,必然是最大限度的相反相成,二者互相矛盾又互相包容,这是达成视觉与精神圆融关系的关键。所以“寓哲于画”的内涵十分丰富,一落实到实践,便有纷繁的头绪要理、无数的事情要做。

贾又福在创作
赵:是的,“艺术与哲学合观”的大力提倡,是您的艺术最为突出的特质。作为画家,从哪里入手来展开哲学思维呢?

贾:可以从“三问”来入手,就是“问天、问史、问我”。问天,问天地造化,问宇宙玄机,探究了解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了解山川、宇宙的发展状态和变化规律。问史,问古问今,问人文世事,更迭变迁、继承发展,也就是要尽可能通晓社会科学范畴的知识,了解人类文明、社会,包括艺术的发展规律。问我,即清浊排污,澄怀静虑,以利明志。这种内省的自我观照是为了把握一己之个性,明了自己的性格、精神、情绪等艺术特质,从而在艺术实践中顺应之、强化之、发扬之。问,是思考的过程,学习前人要问,但问不仅于此,还是疑问、质问,乃至否定的前提。所以,学问—反问—疑问,是进行形而上思维的一般过程,从恭问老师前人是怎么做的,到以自己的眼光反问为什么这么做,到对一切事物的追问、疑问,有肯定,有否定,哲学思维的形成和个人独立思考的价值就体现其中了。我敢断言,能将继承与怀疑相反相成者,方能有大创造、大突破!

贾又福1962年读书笔记一页
赵:贾先生能否具体讲一讲这个“相反相成”?一般不是说“相辅相成”吗?

贾:是的,这是很重要、很关键的哲学概念。一般画家知道“相辅相成”,搞清“相反相成”的很少。事物矛盾的双方是可以互化、互生的,并非水火不容,而互相生化的关系要在矛盾双方运动到极端状态才会发生,艺术上的大美才会出现。比如黄宾老的“干裂秋风、湿含春雨”就是典型例子。寻常的温和的矛盾状态只会表现出一般的、平庸的美感。古人说“执其两端而用中”,矛盾的一方不是尽想着消灭对方。为什么讲和谐社会?要让对方存在,要化相反之力为促进之力。艺术的高层次是和谐的,这种和谐是靠相反的两极在激烈矛盾运动后达到的一种视觉心理的平衡状态,这是中国人讲“中庸”的真义,而不是从来四平八稳不敢犯险的貌似中庸的痴呆状态,而只执其一端,又是偷懒廉价的路数。要向着相反的两端奔跑,在最大的危险境地求得化解和平衡,乃会有至善至美之艺术。这是哲学作用于艺术的一例。

贾又福  临摹范宽的作品  1963年
赵:您在山水画创作实践上是怎么走过来的?因为您的艺术思想都依托于您的创作实践。

贾:这个过程非常苦,甘苦自知。我常说“又笨又慢”、“蜗行有痕”、“十年一剑”,就是强调,再高明的理念都得靠艰苦的实践去落实。具体地说,在个人修为上,还是“技道两进”,实践中摸索、总结、再思考、再实践。早在上世纪60年代我上大学期间,读了不少哲学、文化、艺术的书籍,开阔眼界、胸襟;80年代后,逐渐确立自己的艺术发端,这个“发端”主要倾向就是“以石观化”,就是通过对大山、巨石的研究和表现,使心中的山石,与人生、社会、历史、万千事物相联系,使小小的顽石具备哲学内涵与道德意识,具有人民性、民族性,与人们的生活生存、精神理想状态相关联。

贾又福  素描  1967年
赵:这也是一种“相反相成”?以最小的顽石赋予它宇宙人生万物的哲理内涵?

贾:对呀。小小的岩石,也有前世今生,也有因果,也包含了宇宙生成演化的奥秘,石的演变对应的是无穷丰富、变化复杂的客观物质世界和人类文明社会。如果你是一个有一定文化使命感的艺术家,怎能对此视而不见?我的山水画创作实践正是这么慢慢摸索过来的,一方面大量观察研究山石的外在形态以“格物”,把握物质规律,另一方面,时时磨练“观心”的内照功夫,借助先哲的光辉思想,以智慧的蒙养,我才敢于放言:“咫尺顽石观大化”。“化”是大道之化,是指一切事物内在的总规律的运动总和。我敢于提出此点,也是基于数十年与大山巨石的坦诚对话、精神交流,渐悟巨石含万化,笔下小技合于大道,山川汇通于社会、历史、自然,并使这一切实实在在地在作品中体现出来。这可以说是我几十年实践的概括。

贾又福  写生  1977年
赵:听着感触颇深,高深的见解必有坚实的学问根基。您刚才提到早年读书,能为我们介绍下哪些书对您影响最大?

贾:说来比较庞杂了。刚才讲要研究历史、研究人文精神,除了老师讲授、观察社会,最重要的渠道也就是只有读书了,可以迅速继承前人文化成果。大学时很喜欢文史类图书,不仅仅是画论,《诗经》、《汉赋》、《史记》、《文心雕龙》,魏晋山水诗如陶渊明,唐诗、宋词、明代公安三袁散文、清人李渔戏曲理论,等等,不详列了,都非常有兴趣地找来读。

赵:学生时代如饥似渴像海绵一样吸收。

贾:对,拼命吸收,但要学以致用,我始终在考虑这些跟画画有什么关系。比如我看《七发》对各种奇丽场景的虚设铺陈,启发我要脱离一草一木的据实刻画,应追求山水画的精神理想。屈原强烈的自我意识、自豪感、责任感,崇高瑰丽的艺术境界,都引导我对绘画层面的深度思考。

贾又福  速写  1982年
赵:这其中恐怕还是古典哲学对您的影响最大吧?

贾:哲学的影响很大。这是前人世界观的结晶,我们可以直接了解、继承从而进入到人类文明的高层智慧。我读儒家经典,知道了中国人崇尚正、大、宏伟气象的民族性格。读老庄等著作,悟到道家并不消极懒惰,而是散发着飞扬激越的艺术奇思。佛家、禅宗对我影响最大。

赵:您曾经专门写过《佛光可借》来说到这点。

贾:《佛光可借》是90年代写的。其实我对佛学的理解稍晚于其他,很早受到过胡适的一个观点的影响,他说,禅宗佛教里绝大多数是一团胡说、伪造诈骗、装腔作势。直到80年代末,我慢慢意识到佛禅的千百年深厚广大,应不是虚伪矫饰可以使然。我就特别留意那些经典,认真读,细细想,看能否令自己觉悟点什么。渐渐地,竟与我的山水画创造联系得越来越紧密,使佛禅的智慧之光转为画中的运化之机。我可以老实地坦白,我学禅学哲学,不是探究宗教法理和哲学逻辑,意在“借光”而已,全然不计其虚构、假托、借题发挥,将之作为一种智慧、精神的激发,一种催化剂,驱动内心深处的情感流动和喷发。

贾又福1991年正式明确自己“以石观化”的艺术发端
赵:这就是您的作品充满深沉哲思的精神原因了。回到这件《无欲之门》的画面上,我感到其中精神性的东西都是以实实在在的物象形体为依托的,也是以精妙的笔墨技巧为保障的,能否谈一谈在绘画本体方面的问题比如笔墨、造型等等的继承创新?

贾:形而上的思维最终要落实到具体画面之上的,画面关系构架和笔墨技巧,前人在千百年里积累下丰硕的成果,我们视而不见或轻易地喊打倒,都是愚蠢的。我讲过“入古者深、出古者远”,出来不够远是因为入得不够深,大树根不深就长不高嘛。对传统精华要做全方位的深入研究,入木三分,理论到实践,体悟、力行,之后在本体的原创上寻求与前人拉开差距,在艺术语言、精神面貌上,当有更大的开拓。“简单的创造”是容易的,但也不会是高级的,最大限度的包含着继承的最大限度的创造,才是难能可贵的。这是民族审美的特点,也是历代大师成功的普遍规律。不深刻了解传统怎么打倒它?怎么知道古人的薄弱环节?怎么找准自己的创造空间?
贾又福  明月之诗系列之一  34×34cm  2004年


赵:很多人“死”在传统里,那么怎么“出古”呢?

贾:传统很美,深入后容易迷住,不肯出来或出不来了。其实,“出古”主要有两大法宝,简单说一是自然,二是自我。以一己之个性去体验观察自然山川之奥秘,所谓“心观”,个性化地观照万物,必定不同于古人。讲“自我”,就是要注意挖掘自我感情之深,人贵自知之明嘛,牢牢把握、发掘、培养、淬炼自身内在的精神特质,是所谓“观心”。孟子说“养气”,石涛说“蒙养”,只有强大的独立精神,才不会飞蛾扑火,迷失在传统的辉光之中。

赵:的确不是容易做到的。您在大学时代还有后来,下功夫通临过历代山水大家的代表作,但也没放松对西方艺术理念和技术的研习,比如光影观察方法,比如素描。但那古代山水大家也没画过我们这种素描,素描真的那么必要吗?

贾:古人不画现代意义的“素描”,但并不表示古人没有“素描思维”,怎么理解?素描实际上是集中地训练人去科学地观察物象、归纳提炼,从而更好地表现对象的一种方法体系,训练的是一种思维方式,不是简单学学铅笔线怎么排列或怎么把球画得立体。古人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探究同样的问题,素描成为一门学科,更加突出地、系统地、有效地培养了对物象的空间、时间、光影、质量、运动、变化、统一等诸多复杂关系及内在规律的处理技巧。从宏观到微观,有利于我们利用这种新的视角和立足点,超越前人所不敢触及的自然对象和造型语言,突破那些苍白的笔墨程式套路,定能开辟锤炼出山水画笔墨新天地。
贾又福  妙道真觉  60×1310cm  2015年(请翻转观看)


赵:这些都在《无欲之门》上体现出来了。贾先生从青年到古稀,半个世纪以来坚持独立思考,今后又做何考虑呢?

贾:我对学生讲,青年时要猛,勇猛精进,苦心力学;中年时要定,即小有成就要镇定,不要忘乎所以,不要固步自封,要清醒、要定静,稳步向上;老年要淡,不争名利,不逞强,但艺术上要更上一层楼,艺术之妙在于变之又变,永无止息。我古稀之后,“以殊之万变,以我之万殊”,醒示自身,我有个联句:“莫道他人无品位,平心自问竟何如?”一句话,还是慢而笨地继续前行。

赵:谢谢贾先生今天给我们这么多深刻的启迪。最后能否略示数语以寄读者共勉?

贾:“堆薪垒土,迷途学步,蹒跚前行,择一而从,面壁破壁!”我自己的学画实践历程大抵如此,愿与大家努力不懈共同前行。

(本文原载于《美术观察》2016年第5期)
赵秦采访贾又福(左)


贾又福,1941年生。1960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师从李可染、叶浅予、李苦禅、宗其香、何海霞,私淑潘天寿、石鲁。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中国当代艺术经典大家入史研究与传承工程设:北京大学贾又福艺术研究基金、北京大学贾又福艺术研究会、北京大学贾又福艺术工作室。1992年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授予文化事业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和特殊津贴,1993年当选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1994年获文化部授予优秀专家称号,1997年获人事部授予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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