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9【美观】林少雄:中国饮食文化与美学(中)

 

作为中国饮食文化,具有其在文化中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因为它早已超越了维持生存的本能,其目的不仅是为了获得个体...



作为中国饮食文化,具有其在文化中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因为它早已超越了维持生存的本能,其目的不仅是为了获得个体生命的存在,而且还升华到满足人的精神需求的境地,成为人们积极地充实人生、提高人生体验的表现。任何发达社会的成员不仅将自己的哲学思想、审美情趣、伦理观念等寄寓于艺术,而且还将其寄寓于日常生活中,使之不仅成为维持个体生命的物质手段,让日常生活成为体现个体创造精神、发展和完善个体独立自主之人格、寻求和认同个体生命价值的目的。中国的饮食,正是在某种意义上寄寓了中国人的哲学思想、审美情趣、伦理观念和艺术理想。这样,中国饮食文化的内涵,就已超越了维持个体生命的物质手段这一表象,从而进到了一种超越生命哲学的艺术境界,成为科学、哲学和艺术相结合的一种文化现象。这种文化现象,在其起源观念上表现为“礼”、“乐”精神,在其审美观念上表现为对“味”与“和”的追求,在其实际功用上表现为对“养”与“补”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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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与“和”:中国饮食文化的美学追求
中国饮食文化在其审美观念上,表现为对“味”的重视和对“和”的追求。中国文化的审美意识最初起源于人的味觉器官,这从“美”字的本义可以看出。《说文》中的“美”字从“羊”从“大”,其本义为“甘”,也就是说中国人最初的美意识源于“甘”这样的味觉的感受性。而“甘”字主要是指适合人的口味,所谓“羊大”,是指肥大的羊的肉对人们来说是“甘”的。所以“甘”给人以味觉上美的感受性,可见中国人最原初的美意识,起源于“肥羊肉的味甘”这种古代人们味觉的感受性。中国人原初的美意识,先起源于味觉,然后依次扩展到嗅觉、视觉、触觉、听觉,又从官能性感受的“五觉”扩展到精神性的“心觉”,最后涉及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整体,扩展到精神、物质生活中能带来美与美感的一切方面。由于中国文化中的美意识最初产生于人们的日常饮食活动,所以饮食中的“味”就成为了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说文》:“味,从口,未声”,其意是“滋味”。而“未”的本义,《说文》中解释为“味也,六月滋味也”,其声同“味”。《史记·律书》:“未者,言万物皆成、有滋味也”,可见,“味”与“未”是音义相同的。

在古代,读无鄙切的字,其义一般是表示饮食的滋味。而所谓“滋味”,又是从口含食物之意引申而来的,一般是表示“口有甘味”的意思,并且,……“滋”有“美”的意义,再考虑到“美”“味”有双声关系,那么我们就可以明白,一般所说的“口好味”(《荀子·王霸》)的“味”,与所谓“滋味”、“甘味”或“美味是同义词,滋、甘、美、味,古来都是意义相近的词①。

由此可见,“味”产生于饮食,本身就含有“美”的意思,这就再次证明了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本源于饮食中味觉的感受性。

这种将美归之于饮食中的美味的观点,有一个相当长的发展过程。早在史前时代,遍布各地的陶器的发明就已经为这种饮食审美奠定了基础。到了殷代,虽然社会的发展有了很大的进步,但奴隶主的贪欲享受仍然是逸游和美味,审美欲求从属于物质欲求。从出土文物看,从原始社会的陶器到殷周时的青铜器,其中绝大多数为饮食用器皿,由此可以想象出饮食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从殷代至西周,都设有专管饮食的官,且这些人在政治上有相当高的地位,这说明当时人们味觉上的享受要比声、色的享受高。当人类的整个认识和审美艺术还不曾发展到应有的高度时,人们不可避免地将美感(及其对象)与快感(及其对象)连在一起,所以将五味、五声、五色并列共举,而以五味居首,可见人们最初的审美活动产生于日常饮食中味觉对美味的悦乐。中国古代人们一开始就将人的生理感官看作了审美的感官,这就使中国的饮食文化一开始从比较低级的人生需要,跨入了较高层次的审美境界。由“味”所引起的美感,表现出了中国古代人们对美和审美活动的理解,即始终从人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中去探求和体悟美,并始终以为美就是能够引起人强烈的生命感、唤醒人强烈的生命意识的东西,因此,审美活动既是一种体验,又是一种享受,需要全部身心的投入,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体验到自身的生命活动,使人的一切外在现实内在化、主体化,成为人的内心生活的一部分,同时使人的一切内在现实外在化、客体化,成为对象性的存在和对象的“生命表现”。体验是以感觉为基础的,而感觉要通过感官的感受来实现,所以一切有助于体验活动的感官都应引起重视,应包含在审美体验之中。感官的感受,特别是人的味觉,由于是对人生最重要的本能的自然欲求的满足,因而给予人生命以巨大的充实感和人生无穷的愉悦和快乐,所以在人的审美体验中,味觉是不可缺少的。正是在此意义上,古人在讲到“心觉”、“心悦”时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②,将理义打动人的心灵所获得的愉悦感,同美味作用于人的味觉快感进行类比,这在中国文化中是一种特别普遍的现象。心灵所感受到的美虽然有理性的成份,但它实质上是一种生命的充实感,在这一点上与人生理上的味觉感受有类似之处,因此可以互相比附类推。审美活动既是一种内心的体验活动,更是一种身体的“享受”活动,那么作为享受的感官,味觉理所当然在人们的审美活动中受到了高度重视。中国美学的这种重视味觉等“享受”器官的特点,就使美与人的欲望、享受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这就从人们普通的饮食生活中发掘出了高雅的审美情趣,从而使日常的世俗生活带上了文化与审美的意义,这与其说是中国文化将审美活动降格为饮食,还不如说是将日常饮食活动提高到了审美的境界。正因为这样,所以产生于饮食活动中的“味”,不仅成为中国古代美学的逻辑起点,又成为了其归宿和立足点。

“味”作为中国文化的独特审美范畴,其中必然蕴含了一定的哲学思想,表现于具体的饮食现象,便是对“淡”的追求。这当然是由于古代中国很早就进入农业社会,由采集渔猎过渡到农耕期,必然以植物果实为主要食物原料。从饮食文化看,中国人是属于以五谷杂粮为主要食物的草食民族,而植物果实无论从质地、性味、制作上,都与动物肉食有所不同,以素食为主,那么必然就会形成以“淡”为主要特征的饮食习惯。如果说由于特定的地理环境的限制,中国人的饮食以植物果实为主,并形成以“淡”为主的饮食习惯是出于偶然,那么在其后的社会文化发展中,这种特点却愈来愈明显,因为尚“淡”成为了整个社会的风气。在中国文化中,儒家推崇礼乐,节制人欲,主张饮食适宜;道家崇尚自然,倡导饮食养生;释家禁欲修行,主张清心素食。所有这些观念,都对后来饮食的尚素尚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特别是道家哲学,影响更是深远。老子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③,这里将饮食文化中的重要概念“味”借喻到哲学领域,表明他崇尚自然、返朴归真、无为无不为的哲学思想。老子崇尚“淡”的哲学观,对后世的饮食文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形成了中国文化所特有的审美趣味,表现于具体的饮食现象,便是在饮食环境、饮食器具、宴席设计、食品材料等方面,都有意识地追求一种淡雅的意境。“味无味”的命题,是对饮食活动中审美观照与审美体验的观察和总结:只有通过“味”(品味、体味)的步骤和过程,才能达到对“无味”(至味)的把握。或者也可以说,“味”的极至,便是“味”的本身,而非任何外加的东西。老子将“无味”作为一个审美范畴,指出“道”乃是一种“无味”之“味”,因而也就是一种“至味”。可见所谓“味无味”,就是全神贯注地去体味和观照美的最高境界,即“道”的本质特征和深刻意蕴,以便体悟到自然宇宙与人体生命的真谛,从而获得最大的美的享受。这说明老子美学深受中国古代饮食文化的启示和影响,有着浓郁的体验性特征。这种“味无味”的美学观,实际上就是“淡”的审美理想,而其深层次的含义,则是人去主动地感受和体验(“味”)大自然(“无味”)的存在,以便使自己能够完全地融入大自然的怀抱,了解和体悟到自然与人生的“至味”,表现在饮食中,便是通过饮食这一日常的行为去体悟自然的奥妙,反过来又以自然来指导人们的饮食。

中国饮食文化以“淡”为美的风格的形成,还与中国知识分子的刻意追求有关。我们随便翻开烹饪史,都会发现许多与大文学家、大画家或大书法家的名字或掌故有关的美味佳肴,如谢玄与“鱼鮓”,张翰与“莼鲈之思”,魏征与“醋芹”,白居易亲制胡麻饼,王维的“辋川小样”,杨万里的素食豆豉,苏轼的“东坡肉”、“东坡羹”,陆游的素馔,倪瓒的“云林鹤”……这其中绝大多数人都在追求一种清淡素雅的饮食风格,这除了其哲学上崇尚自然、返朴归真思想的影响、美学上“寄至味于淡泊”④的追求外,更多地是表现出对人类自然或社会各种欲望的反叛,以便通过饮食上的清淡素雅来表现自己的生活理想和生命情趣,以及高雅脱俗的人格,而其根源,则是受到了“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从此出发,于是便有“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苏轼)的说法,以及中国士大夫阶层对茶的特殊嗜好。清代陆次云在《湖壖杂记》中有过关于龙井茶的高论: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后,觉得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这才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日常饮食中刻意追求的美学境界,这种境界的实现,源于饮食,弥漫于整个中国文化的各个层面,如水墨画色彩的浅淡、居室服饰的素淡、言语文字的冲淡、举止行为的恬淡等等。这种风格一旦形成,又反过来影响饮食的发展,引导饮食向清淡的风格发展,而贯穿其中的审美理想和哲学观念,便是人工与自然的和合一致。

除“味”之外,中国饮食文化审美观念中所蕴含的思想还表现为“和”。“和”是中国古代文化重要的审美范畴,其基本特征是追求天人合一、人人和同,然其最初亦源于中国的饮食文化。调和鼎鼐是饮食中的一个专门术语,后被用作治理国家的代称。《说文》:“鼎,调和五味之宝器也”,可见“和”最初源于饮食的调配,所以“和”表现在饮食中,主要便是“调”。饮食通常也称“烹调”,所谓“烹”,只是做熟了,而要想使饮食口味好,则全要靠“调”了。“调”,可以说是中国饮食文化所特有的方法。《吕氏春秋·本味》中对“调”有这样的描述:“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故欠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疑为碱),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原字月加侯)。”食物原料有各种不同的性能和味道,所谓调,就是其怪异之味去掉,使之更符合人们的口味。此外还要调色、调形,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调味。“味”大多数情况下则要通过“调”才实现的,亦即通过人工调理,使饮食原料和佐料的气味相互渗透,达到美味的至境。这种调和五味的习惯,实际上是阴阳谐和观念在饮食文化中的具体表现。古代人们从自然界的天时地理中抽象出阴、阳这一对偶范畴,并进而专指男女两性,并将其扩展开去,上升为哲学、美学意义上事物两极的对立互补范畴,建立起了包括世界上万事万物在内的抽象模式。这种模式表现在饮食上,便是每一种食物都有阴阳之性,且分布不均,只有通过调和,才能阴阳平衡,既美味可口,又不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伤害。这种观念后来和五行学说结合,认为所有食物都有一种相生相克的关系,这就更增加了调和的重要性。“天以五气养人,地以五味养人”⑤,“夫天主阳,以五气食人⑥;地主阴,以五味食人”,可见“和”乃是对人与天地自然关系的一种协调,而这种谐调又必须以时令的变化为根据:“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⑦由此可见,“和”的第一层境界,是调谐人与自然的关系,从天和推导出人和,然后努力去追求天人相合,进而达到相互融和。在宇宙自然这一和谐相生的大系统中,个人只有汇入群体之中,个人的饮食习惯只有与天道相符合,人的生命才可以得以保存,并融入自然,成为自然的有机部分。

饮食中的“和”,还表现在和合敦睦相互情感、整合社会人际关系。“饮食所以合欢也”,中国饮食除了要通过调味把菜食加工得精美好吃外,还要注意饮食的主体——人的主观能动性,也就是说要注意到人的生理、心理及饮食者之间的融洽,概括起来即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不仅指随季节变化而饮食有所侧重,如炎热酷暑之时就不宜吃肥鱼大肉,同时还要注意,比如喜庆之日,或年节之时,便有同平常截然不同的饮食方式和内容。地利除指注意各地不同的饮食习惯外,还讲求环境优雅,亦即要有适当的饮宴场所,如许多大饭馆,房舍宽大,书画琳琅,置生其间,高雅情调骤生。不仅房舍,周围大自然环境也要优雅宜人,晋代兰亭雅叙所以传诵千古,原因之一便是环境幽雅。再如登上青城山,看山幽水明,听风行波涌,再品尝被誉为“道家四绝”的青城苦茶、百年泡菜、白果炖鸡、洞天乳酒,“一楼风月当酣饮,万里溪山欲醉眠”的意境便会立现眼前,顿时会感到飘飘凌虚的仙风道骨。人和,即不仅仅是为了吃饭,而是席间要有高人雅士,才有情致。古人投壶行令、飞觞醉月,都是为了增情助兴。往昔文人郊游野餐,常带两碟菜一壶酒,一把壶左右各放一个碟子,状似蝴蝶,既形声,又象形,行蝴蝶之会,作赋诗之游,极富艺术情调。尤其是各种节日,或婚丧、生子、作寿、洗尘,都要大宴亲朋,这时便无形中起到了敦睦个人情感、整合人际关系、凝聚社会群体的作用。这样,日常饮食行为便一变而为加强政治教化、强化伦理规范的一种凝聚剂,使饮食打上了政治伦理的烙印,这也许是饮食之“和”的核心。这时,“和”的境界就由单纯的调味进到了主体与客体的互相配合,从而使人由单纯物质丰裕而产生的感官的欢愉,进到了精神与物质统一后心灵的狂喜,使人伦和谐(即人和)代替自然和谐而成为最高的价值目标,使人自觉地认同于宗法等级制度,这就将每个人在伦理上纳入了贵贱有等、上下有序、亲疏有别的道德规范体系中,体现出“礼之用,和为贵”⑧的正统观念。所以中国饮食文化中的“和”,源于最初的调味,经过对社会伦理秩序的和谐,上升到了对人的精神的审美观照境界。这种境界既注意了以素朴无为的人性去契合天道,又重视了人为规范之和,这就一方面使中国饮食执着于现世人生,因而花样百出、异彩纷呈,另一方面又超越了具象的形式和功用,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表现出了实用与审美的统一。所以中国哲学观念体现于中国饮食文化的审美观念中,就表现为“味”与“和”,其中尤以“和”为核心。这种倾向,正应验了“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⑨的观念,成为中国饮食文化最重要的哲学内涵和审美特征。

① 笠原仲二:《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

②《孟子·告子上》。

③《老子》第六十三章。

④ 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见《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卷67,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24页。

⑤ 佚名《四气摄生图》。

⑥ 《黄庭内景五脏六腑泻图并序》。

⑦ 《礼记·内则》。

⑧ 《论语·学而》。

⑨ 《中庸》。

关于作者:
林少雄,甘肃陇西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学士,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视像文化理论、艺术史与艺术批评、中国文化与美学。数十年来以读书、教书、著书为业、为乐。主要著述有《口腹之道》《身体的守护》《古冢丹青:河西走廊魏晋墓葬砖画》《洪荒燧影:甘肃彩陶的文化意蕴》《守护生命》《人文晨曦:中国彩陶的文化读解》《视像与人:视像人类学论纲》《意识形态的形象展示:纪实影片发展与执政党的文化策略》《纪实影片的文化历程》等。主编有“中国彩陶文化读解”、“审美随笔”等丛书及《镜中红颜:华语电影的性别体认》《多元文化视阈中的纪实影片》《影视理论文献导读》等。其中《新编艺术概论》入选国家“十一五”重点教材规划,《影视鉴赏》入选中国普通高校公共艺术课程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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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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