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陈启文:一个号码的消失

 

那个熟悉的号码我也忘了。在这个人和一切都被数字统治的时代,一个人的消失,其实就是一个号码的消失。...





陈启文,男,1962年6月出生,湖南临湘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一级作家。大学毕业,新生代重要作家,被媒体誉为60后代表作家和中国当代最具实力的作家之一。创作概况:1983年开始创作,主要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河床》,该作品入选中国作协《长篇小说选刊》。另有中篇小说和散文随笔精选集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多次选载,入选《中国中篇小说精选》《中国中篇小说年选》《中国年度最佳中篇小说》等两百多种国内外小说、散文随笔选本和中国文学排行榜。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四届老舍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和《报告文学》杂志上举办的全国报告文学特等。



老袁是哪天走的,我已忘了。那也是我竭力想要忘掉的日子。隐约记得,是一个春日的上午,电话响了,但我没接。一般上午我都极少接电话,许多熟识的朋友也大多知道而且原谅了我这个坏习惯。这些年我一直在与文坛隔绝的状态下孤独地写作,而上午正是我心最静的时刻。电话继续响,固执而顽强,在我寂静的书房里听起来特别刺耳。我的脖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去看那个号码,一个熟悉的号码,老袁。

刚一拿起电话,就听见汹涌而来的一阵哭声。不是老袁,是老袁的夫人董老师。过了好一阵,她才硬咽着告诉我,老袁要和她分手了。我心里一惊,还以为老袁有了外遇闹着要和夫人离婚,可一想又觉得不对头,老袁不是这种人,我曾开玩笑说,老袁是二十一世纪最后一个古典男人,而董老师则是东方式富有教养而且聪慧贤淑的女性典型,两人的关系自不待言,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怎么会呢?我蒙了好一阵子,终于明白了董老师的意思,老袁是真的要和董老师分手了,要和这个世界分手了。老袁快不行了。

我沉默着。又过了好长时间,董老师已经把电话挂了,电话里只有像血一样脉脉流动的电频声,我还一声不吭地把电话抱在怀里。我这样抱了好久,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风很大。去医院时,早春的黄昏暮色沉沉,我浑身直打哆嗦,连衣服的扣子都扣不进去,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冷。

老袁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显得奇异的安详平和,又带着几分神秘。老袁喝酒睡着后,也是这神情。一个多星期前,我和老袁还在一家小酒店里喝酒,喝那种廉价的口感很好又不上头的沱牌小曲。喝至微醺时,我们便不再喝,他端了一把破藤椅,靠着墙根儿晒太阳,很快就睡了,也是这样安详平和地闭着眼,满脸红晕陶醉在酒的余兴中。

我突然希望奇迹出现,老袁可能不会走吧,可能只是在这人生路上风尘仆仆,走得太累了停下来打个盹吧。我脑子里这念头一动,老袁的手脚就开始动弹了,仿佛有了某种心灵感应。董老师又急切地呼唤起来,老袁哪,你莫急着走啊,你莫撇下我和孩子不管啊!

那声音太凄怆,我赶紧转过身去,动作有点慌张。我强忍着不让自己流下泪来,怕惹这可怜的女人过分伤心。

五十岁的老袁,知天命的老袁,是把生死看得很超脱的。他不怕死,但也不想死。他常常劝那些想不开的人,虽说人总有一死,但也没必要急急忙忙去死呀。除了好点儿酒 ,老袁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嗜好,不像我,又抽烟,又喝酒,没事还爱嚼个槟榔。他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不想让自己的生活与生命受到任何污染。为了买到真正的土猪肉、土鸡和没吃过饲料的鱼,老袁常常骑上摩托,带上董老师,去偏僻闭塞的小村小寨搜寻。“礼失之求诸野”,每次他满载而归时,我就这样笑他,其实也真的是这样,最好的文明形态、生活方式,原本就保存在那些封闭的自然村落里。

老袁也确实向往自然,向往那种质朴的、家常的、充满野趣的生活。可惜,城里找不到烧柴,也没有土灶,他就只好用火炭来炖土鸡给我们打牙祭。味道就是不一样吧?他得意扬扬地问我们,一说起自然之美、养身之道,他随时随地都会滔滔不绝,又对这个狂热的早已超出自然生长规律的世界忧心忡忡,一切都在疯长啊,人类正在犯罪啊!

他的叹息声,时常使我喘不过气来。




终于,在一个秋天,在老袁的安排下我们有了一次走进大自然的机会,去君山团湖赏荷花、摘莲蓬,吃湖乡地道的美味,柴火煮的饭,河水煮河鱼,瓦罐煨土鸡,百草熏的腊肉。那的确是吃过一回就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味道。入夜,我们露宿在湖心岛上的清风亭,虽是秋老虎过畈的炎热季节,七八个汉子挤在两床乡下厚厚的老棉被里,第二天早晨还有人冻凉了,青鼻涕直流。

柳叶船在荷丛中穿行,头上是碧绿的天空。荷叶太绿了,看久了,人眼里便满含了绿意,看什么都是绿的。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莲蓬,尽可以摘,尽肚子装,但人的欲望总是难以满足的,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可惜少了个美人。我们都没有吭声,老袁看看那人,小心地问,莲花不美吗?

这句话让满船的人怦然心动。

或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真实地走进大自然的。有的人即使置身于大自然之间,心却不在这里,仍旧沉浸在那种与自然无关的声色犬马之中。

那次喝酒,老袁又跟我提起,等秋天了,再邀上几个朋友去团湖看看。我也说,还有个地方也值得去看看,龙源,龙窖山,那里是古瑶胞家园。老袁顿时两眼放光,问我什么时候去?那神情就像个天真好奇的儿童。我不过是信口说说,他一认真我就有点了紧张,搪塞说,最近挺忙,过段日子吧。口吻则像是严肃的哄孩子的大人。

没想到老袁这么快就走了,脑溢血。五十岁的老袁,充满生命激情的老袁,被这个时代一股稀有的热血击穿了脑子,而我,也感受到了一种刺痛生命的意外。奇迹没有出现,老袁是真的走了。我知道这个秋天团湖去不成了,龙源也去不成了。老袁的走,让我感觉不是少了一个朋友,而是少了一种生活。我坐在他的灵柩边,不像哀悼,更像是一种守候,等待着他再度醒来。灵棚里来送他的朋友很多,有他原来工厂里的同事,有他现在乐队的伙伴,更多的则是我这种七七八八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我暗自惊讶,老袁竟然有这么多朋友。

说起来,我和老袁结识还不到两年,对他的生世也不很了然。只知道他没读多少书,大约是个初中生吧。这当然不能怪他,怪他出生的时代。和他们那代人不幸的经历大致一样,老袁先当知青,后招工进了一家机电设备厂,成了厂里的操作能手。尽管每日都要钻到机器的肚皮底下鼓鼓捣捣,但下班这后老袁就会换上干净整洁的工装,他很爱惜自己的形象,一个中国产业工人的形象。看见了那些下班后仍是一身油污黏黏乎乎脏兮兮的工人兄弟,老袁总要劝他们把自己收拾一下,收拾出个人样。可那是什么年代啊,慢慢的,他就从人群中孤离了出来,但也因此获得了一位姑娘的青睐,这姑娘便是董老师,一位干净光亮的幼儿园阿姨。这两个天真的青年,便时常手牵着手徜徉在工厂区的林荫道上了,他们无疑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工厂区最亮丽的风景。潜移默化的,看见的干净男人渐渐多了起来,林荫道上的落叶也打扫干净了,地上干净得能看见阳光或月光了。

大约在两人结婚后不久,厂里的产品卖不出去了。老袁又被抽去跑销售,仓库里积压的产品,一大半是被他推销出去的。但厂子最终还是垮了,老袁下岗了,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卖房子,我也正是买房子时认识他的。老袁卖房子很有意思,他搞了多年推销,察颜观色就能猜出来买房子的是什么人。逢上当官的,有钱有势的,他微闭着眼,咬着牙齿,对方讨价还价,便从鼻子里嗯一声。老袁后来跟我说,跟他们讲什么价,他们什么时候跟咱们老百姓讲过价?而对于那些节衣缩食、拿着攒了一辈子血汗钱来买房的老百姓,老袁立刻就会起身相迎,端茶倒水,把房价矮到老板允许的极限。那都是攥出了汗的钱哪!老袁说。

老袁惟一没有猜出我是什么人,像我这种人,实在也是有点不伦不类的,官不像官,民不像民,谁见了都有一种不知为何方怪物的感觉。当然,他后来还是知道我是个写东西的,不但没拿纳税人一分钱的工资,还在少得可怜的一点稿费里拿出钱来交税,便对我敬重起来,不是同情,是真诚的敬重。熟悉了,说起对我的最初印象,他说我给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傲,太傲了。我苦笑。的确,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都觉得我很傲,我也知道自己这个德性,有时会把自己坚固地封闭起来,给人无法接近的印象。一开始,我对于只念个初中的老袁,也没太在乎,心想,无非是工人中的一个聪明人而已。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把老袁看扁了,老袁不光卖房子,他多才多艺,会弹钢琴、扬琴、古筝,尤其歌唱得好,美声,帕瓦诺蒂的的风格。一个人的命运艰辛坎坷如此,按说只剩下一丝求生的本能了,别的什么都谈不上,但老袁竟有这么丰富的精神追求。他带了很多学生,从六岁到六十岁,有的是下岗工人的孩子,有的拿低保的下岗工人。学费是象征性的,有,给点儿,没有,算了,有时候还倒贴钱帮助那些穷人的孩子。老袁总想在这些社会底层的弱势人群中注入一种生的希望,他有一颗朴素的良心,想法也非常朴素,日子过得够苦了,如果精神上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那无疑是双重的苦难。




老袁最拿手的、玩转了的是干主持,他是本土民间一位著名的脱口秀。主持风格妙趣横生,但从不乱来,没有荤口,文辞极雅,不拿妇女开低级趣味的玩笑,偶尔听别人满口脏话地谈女人,谈性,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羞臊得满脸通红,这自然是替那些半吊子流氓英雄害臊,也深含着对所有女性的人格尊重。自重,而又尊重每一个人的人格,是老袁化入了骨血的一种意识。

老袁有个老同事,一个在一家工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他儿子大学毕业后下海经商,功成业就,结婚时,请老袁去主持。新郎新娘拜完天地,拜父母时,老袁请新郎的父母上台,上来的却是新郎刚认下的干爹干妈,是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他的亲生父母,此时却瑟缩在一张摆在角落里的桌子边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看着自己的儿子对着那干爹干妈鞠躬行礼。老袁看不过去了,把两位忄西忄西惶惶的老人搀到了台上,告诉满座的人,这是新郎的亲爹亲妈,又让一对新人再拜一次父母。那极要面子的新郎倌一时尴尬万分,脸都涨红了,狠狠地盯着老袁。老袁紧握话筒,深情地讲了一对老人怎样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又怎样卖了血送儿子上大学,没等老袁讲完,大礼堂里已是泣声一片,但最终也没感动那位新郎,酒筵散后,他冲老袁大发脾气,还拒付主持费。老袁把这事讲给我听后,做了一下深呼吸,感叹道,现在的人,你很难猜到他们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让他们感动真是越来越难了。

还有一次,一位下岗后蹬三轮车的小伙子要结婚了,他没什么亲戚朋友,新娘是乡下进城卖小菜的妹子,老娘是公厕守门的。小伙子本不想举行什么婚礼,做娘的却生怕委屈了儿子,人穷呢,志可不能穷,结婚对谁都是大事,也得有个人来主持。小伙子孝顺,不想拂了娘的一片心意,就去请主持人,但谁都不愿意来,嫌客少,饭馆小,都觉得主持这样的婚礼太寒碜了,传出去了会被别人笑话。老袁听说了,自己找上门来了。总共三桌客人,都是蹬三轮车来的,上桌时,脖子上还挂着被汗浸得发黄的毛巾。可人再少,老袁也有办法把它主持得热热闹闹,席间欢声笑语不断。新郎对老袁感激不已,给老袁塞了个红包,说别的钱可以省,但这份心意不能省。老袁大大方方地接了,转手又恭恭敬敬地把红包递给了小伙子的娘,老袁说,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老一定得收下。那守厕的老妇人怎么也不肯收,一双手却被老袁的一双手热乎乎地捂着。她大声说,袁师傅,你快放了,我手脏呢,脏呢。

老袁把那双手捂得更紧了,说,你老心里干净!

老袁爱读我的文章,尤其是随笔。我和他一样,也希望每个人像人一样活着,活得更像自己,不光是那些底层人民,也寄希望那些当了官的,发了财的,回到人的本色上来,逢上不点头哈腰装孙子,对下不颐指气使充大爷。这都是些常识,实在说不上有多深刻,可老袁就是喜欢,喜欢这些真话。我那本随笔集他一直锁在摩托车的后备箱里,走到哪里,随时可取出来读。我发在报刊上的文章,凡能找到的,他都会剪下来,装帧得像是精美的书。许多篇什,他都读得能背了,可以说,他熟悉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还熟悉。自然,也有许多不同的观点,兴之所至,便来和我理论。然一到我的楼下,他又冷静了,知道我又在写呢,便不声不响地离去了。有时我不知道他来过了,有时我无意间瞥见了他的背影,因不想停下手头的活儿,也没叫他,只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后,有点怅然若失,同时感觉到自己似乎有点冷酷了,又多少有些无奈之感。说起来可怜得很,我是一个除了写作,生活已没有任何着落的人,我又那么渴望写出一部惊天动地之作。这可能吗?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但老袁对我这种不合时宜的、奢侈得近乎浪漫的追求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敬意,他把有我这个朋友当成了他的荣耀,好几次,都以一种奇怪的炫耀劲儿把我介绍给他的哥儿们。我是真的脸红了,我知道自己写的那些文字,实在值不得老袁如此厚爱,但老袁,你放心吧,我会继续写下去,孤独地写下去,就为了你。哪怕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像你这样的读者,也值得我一辈子说一辈子真话,真心话。

老袁,一个普通的中国工人,一个下了岗又自寻出路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工人,他走了。他的葬礼办得非常热闹,没有悲伤的气氛。通往灵堂的路两边,摆着两长溜花圈,铺满了鞭炮的碎屑。一些人正在清扫,收拾,看样子也是下岗工人,可能就是老袁那个厂的,这些炸碎的纸屑,卖了,多少可以换几个油盐钱。给老袁送葬的乐队,是老袁自己的乐队,也是由下岗的工人兄弟们凑起来的,但决不是凑合,吹拉弹唱样样齐全。几天前,老袁刚主持完另一位逝者的葬礼,在主持那个葬礼时,老袁是否想过几天后就会轮到自己呢?

我深信,一切都是宿命。自过了四十,我就产生了某种难以摆脱的宿命意识,对自己活到现在的许多重大方面都怀疑起来。我实在还说不上太老,甚至有人不顾我的惭愧、脸红,把我称为“青年作家”,但我总有种历尽沧桑暮色苍茫的心境。尤其最近几年,每年都会有些熟识的朋友绝尘而去,一走便不再回头,一条路便断了。老袁走了,去老袁家的那条路我就再也没有走过。尽管有时也很想去看看董老师,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了,可也只是想想而已,董老师当了一辈子幼儿园的老师,当得连自己也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老袁活着时,我时常看见她和老袁手牵手在青年路立交桥的花园里溜达,或抱着老袁的腰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笑吟吟地跑过去,眼里闪烁着比这个年龄小许多的独特天真的光芒,真像个小姑娘啊。每次想到这情景我就没勇气去看她了,我怕在她天真的眼睛深处看到哀怜凄楚的神情,看到她突然走了。

偶尔还会看到老袁的儿子,这个瘦削苍白的少年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的。现在,他站在了老董活着时站着的那个地方,某家商场前一个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手拿话筒,为商人们推销新上市的或积压的商品,他那稚气的脸已不再充满了阴郁,而始终面带着微笑。老袁是个下岗工人,他儿子则连上岗的机会也没有。老袁在这座城市里有很多朋友,但没有门路,或者根本就没想过去找什么门路,但他教会了儿子一身本事,老袁的儿子像老袁一样多才多艺,而且比老袁多一种本领,他设计的电脑游戏软件,在网上被人们疯狂抢购。我看见他在滔滔不绝地主持的间隙,还不时掏出手机来接听谁打来的电话。小伙子现在可成大忙人了,那个手机我看着十分眼熟,不知是不是老袁原来用的那只。

此时已是冬天,又一个年头。老袁已经走了许多天了,我已没有多少生离死别之感,总觉得他仍在这座城市忙碌的人群中奔波,笑呵呵的。永远都笑呵呵的老袁哪,他憨态可掬的笑脸,总让你感觉到这个世界是充满了希望的,孕育着美好的未来。我那绝望的孤独之感便减轻了许多,心绪渐渐归于宁静。偶尔蓦地想起,老袁好久没跟我打过电话了啊,心里才会惊悸一下,这才觉得老袁是真的走的,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个熟悉的号码我也忘了。在这个人和一切都被数字统治的时代,一个人的消失,其实就是一个号码的消失。

2005年1月6日,漆园









﹝《季节风》总第54期﹞


微信号:jijiefeng2008@126.com

遇见    季节风





图片来自于网络


    关注 安庆师大季节风编辑部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