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说书架子车

鲤鱼窝纪事：骆驼祥子

挺拔的稻花香里，款款走过一对农村学子，一前一后，欢声笑语，整个田野都充满了银铃般的笑声...

并不是每个骆驼都叫祥子，也并不是每个祥子都像骆驼。鲤鱼窝这个祥子，是我的表哥，他有着比骆驼还坚韧的性格。

小时候上学，祥子家午饭总是比别人家晚一些。祥子不攀比，每天午后，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村子去学校。别的孩子都是吃罢饭，嘴角一抹，背起书包就走了。祥子总是在午饭后，帮助父亲喂喂牛，帮帮母亲挑两担浇菜地的水。从这个角度讲，祥子比我们一般的孩子要成熟得早，懂事得多。

（已是身为人父的祥子配图选自祥子微信）

祥子家穷，但穷没有吓到祥子。祥子上学比较用功，小学未毕业就会写诗文讽刺大队干部，好吃懒做，处事不公。记得，有一次大伙都聚集在生产队长家，声讨大队干部分配各队轮流放电影不公平。大伙七嘴八舌，祥子记录，边记边把大伙说的话改编成顺口溜。我那时刚刚上学，对祥子佩服地很。我要有祥子那样的文采，这辈子吃喝不愁。直到后来，读到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我还是书中的人物孙少安想象成鲤鱼窝的祥子。

祥子总是利用一切为自己打开认识世界的窗口。我们村距离集市有三两公里，每月逢双日有集市。集市上有说书的，祥子就爱去书场听说。所谓的书场，就是在集市末梢一块空地上，说书人画个圈，锣鼓一响，快板一打，就把人召集起来成一圈。说书人开始上下五千年，纵横五千里。正说着“三人来到潘家酒楼，突然——”说书人话锋一转“预知后事如何，各位先捧钱场”。说书人端着锣，挨个走到每位听众面前。听书看热闹的人很知趣，一毛两毛，一分二分，不分多少，不分远近，争先恐后地往说书人锣里面扔。祥子自然是没有闲钱听书，说书人端着锣过来，祥子无可奈何地表示没有。要是别人没有钱或者没有扔钱，就会很知趣地退到后面，听听也就罢了。祥子一听就是半晌，说书人一趟一趟地过来，祥子一次一次地无可奈何。正午临近，听说人渐渐散去。只有祥子还在，说书人兴致正高，故事中人物正翻云覆雨，刀枪狂舞，听那杀声震天，看那万马奔腾。说书人就对祥子一人锣鼓喧天，口吐莲花。

该上中学的时候，祥子得过一次病。对于家庭困难的祥子来说，就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祥子就很遗憾地辍学了。我在想，祥子要不是那时候辍学，今天坐在这里写鲤鱼窝纪事的应该是祥子。他最有资格最有兴趣也最有才华来记述这些事情。

分田到户以后，祥子家的优势明显突出出来。祥子年轻能干，祥子的肩头最不怕重压，多苦多累的农活，他都能担起。自家的、亲戚家的、邻居家的，只要祥子在，就没有挑不起的重担。我第一次进城，就是跟祥子一起去城里拉木头。去的时候，我坐在叔叔的自行车前横梁上，祥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手里还拉着一副空架子车。后来的时候，祥子拉了满满一架子车木头，我坐在高高的木头上，看祥子伸着脖子，光着背，很吃力地往前拉车。那宽厚的脊梁背流畅着一滴一滴从体内渗出的汗水。祥子脖子上撘着一条白毛巾，走十步，擦一步的样子。他不紧不慢地地朝着鲤鱼窝方向走去。那种硬汉形象不亚于今天的吴秀波。

我家找过祥子很多次，让他帮忙拉架子车。有一年，父亲从南山砍下松树枝回家烧火。鲤鱼窝在南山脚下20多公里处，徒步拉着架子车也是需要毅力的。祥子是拉架子车的好把式。近一点，推磨打碾子。远一点，进县进城。不管是不是架子车的活，张口闭口就是叫上祥子。那时候，我觉得祥子特别能干。

我们渐渐从小学上到初中，从初中上到高中，再从高中到出来上大学。祥子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秋，祥子年年都是一个样子。尤其在外面以后，早几天回家的次数比较多，每次回去都能遇上，祥子不是帮东家，就是帮西家干活，而且多为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每当我看到重担压在祥子肩头的时候，我心里特别替祥子惋惜，总希望他肩头的担子越轻越好。

改革的春风吹到鲤鱼窝。村里人纷纷通过出去打工谋生发家。祥子是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算是打工一代。早期打工多在郑州郊县的煤矿和砖窑厂，现在我知道了这些场所打工的辛苦和危险的，可在那个时候，祥子每年回家都会对家人或者村里人说，打工生活还不错，能挣钱，还能赶郑州（我们老家把去集市或者大城市成为赶）。在祥子的描述中，打工生活是充实的，快乐的和富有收获的。我后来在郑州生活工作和立足后，祥子就会跟我打听，当年他所在的煤矿或砖窑厂还在不在。时代变化很快，很多很多知名的地方都不大好找寻。他只记得，祥子好学当地人说话，“那腔（地方）有电影攠冇（有没有）！”

后来祥子还到东北一个粮食加工厂打工，是一份既苦又脏的活。中国开放的前沿阵地在南方，而不是北方。祥子在那里没坚持几年，就又回来了。当他再次回到鲤鱼窝的时候，他父亲已经很苍老了，村里年轻人也都走完了。昔日听祥子说书讲故事的孩子们都长大了。

祥子已经成为大小伙子，眉清目秀，白嫩地皮肤被劳动的阳光照射得黝黑发亮。后来，我每每看到建筑工地或者钢花四溅的车间里，硬朗的男人形象，我就会想起祥子。绝对是摄影师镜头里，或者油画家笔下最有型的劳动者形象。

祥子很乐观，从不抱怨。也不会和村里人，包括和家人争吵。家里不管多穷，他始终不离不弃，并靠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改善。祥子，是我看到鲤鱼窝里最坚韧不拔的人。如果祥子能要是多上一天学，多读一年书，或者在祥子成长的路上，有更多的人拉他一把，鲤鱼窝的祥子，一定会成为“强子” ！

穷人家的孩子，是很难娶亲的。并不是每个祥子都能遇到一个虎妞。祥子还在上学的时候，邻村有个姓贺的女学生，每次也会晚晚地上学，他们总能遇到一起，并肩往学校里去。晨起的太阳冉冉地从东北方向升起，挺拔的稻花香里，款款走过一对农村学子，一前一后，欢声笑语，整个田野都充满了银铃般的笑声，我猜一定是祥子在给贺同学讲故事。可惜这种美丽的记忆非常短暂，又很快消失。

每次回鲤鱼窝遇到祥子，我都会问起贺同学。祥子说，早不知去向。

（仅为配图，图中人物非文中人物）

很快，祥子有了表嫂。是一个比祥子还高大的农村女孩。表嫂的哥哥是我的高中数学老师，我对表嫂也有几分敬意。每年过年过节，是他们相会的日子。祥子就会骑自行车带着大个子表嫂去城里买花衣服。祥子也登上自行车，走两步，表嫂在后面追，追上后猛地做到自行车后座上。尽管祥子力气大，也经不起大个子表嫂这样一坐，祥子往往拗不住车把，左右摇摆几下。用力过猛，车头就会直向路边水沟。索性，表嫂扯下祥子，自己骑车掌把，让祥子坐在后面，劲直向县城行驶过去。祥子乐在后面唱起：“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后来，祥子在城里谋到一些事做。因为祥子聪明，水工啊、电工啊、木工啊，修修补补也都不在话下。祥子再也不用靠干卖苦力活生存。自己有了小家以后，祥子的生活蒸蒸日上。黝黑的皮肤又开始白嫩起来。

祥子也学会在智能手机上玩微信朋友圈，晒晒孩子的照片。只是祥子的生活中，不再有架子车。

最近一次见到祥子，我又问起贺同学。祥子说，妹次滴，她过得不怎么好！

我打个寒战，没在继续追问点什么，眼前浮现稻花香里的情境。